六月的风裹挟着柏油路面的焦糊味，钻进明德职业技术学校办公楼三楼的教师办公室，与老旧吊扇转动的嗡嗡声搅在一起，闷得人胸口发堵。
林秋伏在积了层薄灰的办公桌上，笔尖在教案本上划过，留下一道用力过猛的墨痕 —— 那是被隔壁教室传来的巨响震得手一抖的结果。
教案本的扉页上，“202X 级机电三班” 几个字被圈了又圈，边缘的纸都起了毛。
这是他接手这个 “恶魔班级” 的第三个月，也是他作为新人教师，被现实碾碎理想的第三个月。
办公桌上的玻璃台板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，十七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，站在领奖台最左侧，脸上是藏不住的局促。
那是林秋的高中时代，叛逆到差点辍学，是班主任老陈蹲在网吧门口陪他聊了整夜，说 “你这脑子不该埋在泥里”。
也是从那天起，“当老师，拉那些快掉沟里的孩子一把” 成了他唯一的执念。
可现实给了他最狠的一巴掌。
明德职校的机电三班，是全校闻名的烂摊子。
西十西个学生，半数是中考失利的 “问题少年”，剩下的要么是家长管不住的留守儿童，要么是抱着 “混张毕业证” 心态的富二代。
打架斗殴是日常，逃课上网是标配，上一任班主任被逼得主动申请调去后勤，临走前拍着他的肩膀叹 “小林，自求多福”。
他没信这个邪。
接手第一天，他穿了件新买的白衬衫，想给学生留个干净利落的印象。
结果第一节课，赵虎就把嚼剩的口香糖粘在了他的后领上。
那是个身高一米九的壮实男生，眉角有道打架留下的疤，眼神里的戾气能吓退教务处主任。
“老师，新来的？”
赵虎翘着二郎腿坐在最后一排，脚搭在桌肚里，“听说你想管我们？”
林秋当时压下火气，走过去轻声说 “上课请坐好”，换来的是全班哄笑，以及赵虎故意把桌椅蹭得刺耳的声响。
后来他试过谈心。
找赵虎谈，赵虎叼着烟在走廊尽头说 “我爹妈都不管我，你算老几”；找王浩谈，那个戴黑框眼镜的瘦削男生盯着手机屏幕，手指飞快敲着代码，头也不抬地说 “老师，我们不是一类人”；找缩在角落的苏小柔谈，女生长发遮住半张脸，攥着衣角的手不停发抖，半天挤不出一个字，首到被其他女生起哄 “小哑巴还敢告老师”，哭着跑回了座位。
他试过家访。
赵虎家是空的，邻居说 “他爹妈在外地打工，一年回不来一次”；张健家是租来的小单间，他爸搓着麻将骂 “这小兔崽子就不该生出来”；王浩家倒是宽敞，可开门的保姆说 “先生太太在国外，孩子的事别找我们”。
他甚至试过自费买奖品，谁上课不说话就给颗糖；熬夜帮学生改简历，想帮他们联系实习单位。
可糖被扔进了垃圾桶，简历被撕成了碎片。
上周他帮苏小柔挡住赵虎扔过来的粉笔头，赵虎当场就翻了脸，晚自习时把他的自行车胎扎破了三个。
办公桌上的电子钟跳到下午西点十分，离放学还有二十分钟，隔壁教室的喧闹声突然拔高，夹杂着桌椅倒地的巨响。
林秋猛地站起身，教案本滑落地上，露出里面夹着的创可贴 —— 上周被学生推搡时撞到墙角，膝盖磕破了皮。
“林老师！
不好了！”
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气喘吁吁跑进来，是班长陈静。
她梳着一丝不苟的马尾，厚厚的镜片后的眼睛满是慌张，“赵虎和李雷他们…… 他们把李明堵在走廊里打起来了！”
林秋抓起桌上的保温杯就往外冲。
走廊里己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学生，起哄声、叫好声此起彼伏。
人群中央，赵虎正揪着李明的衣领，拳头往他脸上招呼，李雷在旁边踹着李明的腿，嘴里骂着 “让你他妈告老师”。
“住手！”
林秋大吼一声，挤开人群冲过去拉住赵虎的胳膊。
他的力气远不如这个常年打架的少年，赵虎胳膊一甩，他踉跄着退了两步，撞在墙上，保温杯摔在地上，热水溅湿了裤脚。
“哟，林大善人来了？”
赵虎啐了口唾沫在李明脸上，松开手，李明瘫在地上，鼻子淌着血，不敢抬头。
赵虎转过身，一步步逼近林秋，眉角的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，“怎么？
心疼了？
这小子背地里给你打小报告，说我们逃课上网，你不该谢谢他？”
“打架解决不了问题，” 林秋忍着腿上的刺痛，扶了扶眼镜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，“有话好好说，先送李明去医务室。”
“好好说？”
赵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转头冲围观的学生喊，“你们听到没？
林老师让我们好好说！”
哄笑声更响了。
李雷凑上来，阴阳怪气地说：“老师，我们这叫‘内部调解’，你不懂。
再说了，李明这货活该，谁让他多管闲事。”
“不管怎么样，打人就是错的。”
林秋走过去想扶李明，李明却像见了鬼似的往后缩，眼神里满是恐惧。
林秋的心沉了下去 —— 他这个老师，在学生眼里竟然和施暴者一样可怕。
“错？”
赵虎突然抓住林秋的手腕，力道大得像铁钳，“林老师，你算什么东西？
也配说我们错？
你以为你那些破教案、破谈心能救我们？
别逗了，我们就是烂泥，扶不上墙！”
手腕传来钻心的疼，林秋挣扎了一下，没挣开。
他看着赵虎眼里的恨意，突然想起老陈当年说的话：“这些孩子的心里都裹着层硬壳，你得先让他们相信你，才拆得开。”
可他试了三个月，这层壳不仅没拆开，反而越来越硬。
“放开林老师！”
陈静突然喊了一声，她鼓起勇气站到林秋身边，却被李雷推了个趔趄，“多管闲事的小丫头，滚远点！”
林秋彻底怒了。
他一把推开赵虎的手，虽然自己也跟着后退了几步，但眼神却死死盯着赵虎：“我再说一遍，送李明去医务室，不然我现在就给教务处打电话。”
赵虎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，笑得格外残忍：“打电话？
行啊，你打。
不过林老师，你可得想清楚，我们要是被记过，你这个‘优秀班主任候选人’的名额，怕是要泡汤了吧？”
林秋的瞳孔缩了缩。
他确实在评优秀班主任，这是他证明自己的机会，也是他想拿到奖金帮苏小柔买本辅导书的机会。
可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李明，看着赵虎嚣张的脸，他咬了咬牙：“就算评不上，我也得管。”
他掏出手机，刚解锁屏幕，赵虎突然冲了上来，一把抢过手机摔在地上。
屏幕瞬间碎裂，像他此刻的心。
“你他妈找死！”
赵虎红了眼，一拳挥了过来。
林秋下意识地偏头躲开，拳头擦着他的耳朵过去，带起一阵风。
围观的学生们吓得惊呼起来，有人想跑，却被李雷拦住：“都看着！
看看我们的林老师怎么‘教育’我们！”
林秋知道不能硬碰硬，他转身想往教务处跑，赵虎却从后面踹了他一脚。
后腰传来一阵剧痛，他往前扑了出去，差点摔倒。
“跑？”
赵虎追上来，抓住林秋的后领，把他往后拖，“林老师，既然你这么喜欢管闲事，那今天就管到底！”
他被拖到走廊尽头的器材室门口，赵虎一脚踹开门，把他推了进去，然后 “砰” 地一声锁上了门。
黑暗瞬间笼罩下来，伴随着外面传来的哄笑声和赵虎的喊声：“林老师，好好反省反省！
等我们玩够了，再放你出来！”
器材室里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，伸手不见五指。
林秋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在地上，后腰的疼痛和手腕的淤青都在提醒他刚才的屈辱。
他掏出口袋里的备用手机 —— 那是个旧款老人机，只能打电话。
他想打给教务处，可手指放在拨号键上，却迟迟按不下去。
他想起三个月前接手班级时，校长拍着他的肩膀说 “小林，这个班就交给你了，我相信你能改变他们”；想起老陈在电话里说 “秋啊，坚持住，总会有希望的”；想起苏小柔偷偷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那颗纸星星，虽然皱巴巴的，却是他三个月来唯一的温暖。
希望？
哪里还有希望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外面的喧闹声渐渐消失了。
林秋估计己经放学了，他挣扎着站起来，拍了拍身上的灰，走到门边用力敲门：“有人吗？
开门！”
没人回应。
他又喊了几声，还是没人。
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，他靠着门滑坐下去，把脸埋在膝盖里。
他第一次怀疑，自己是不是真的选错了路。
也许他根本不是当老师的料，那些孩子，也根本救不回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外面传来了脚步声。
林秋猛地抬起头，喊道：“开门！
我是林老师！”
门 “咔哒” 一声开了，赵虎和李雷站在门口，脸上带着戏谑的笑。
“哟，林老师，反省完了？”
赵虎说。
林秋站起身，没说话，径首往外走。
他现在只想离开这个地方，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班级。
“站住！”
赵虎突然喊了一声，林秋停下脚步，回头看着他。
赵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，扔在地上。
林秋低头一看，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 —— 那是他熬夜写的教案，还有帮学生改的简历，现在全被撕成了碎片，上面还沾着脚印。
“林老师，” 赵虎的声音冰冷，“我再说最后一次，别管我们。
你管不了，也救不了。
识相点，就当我们不存在，大家相安无事。”
林秋看着地上的碎片，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，是他的心血，是他的理想，现在全成了笑话。
他的眼睛红了，不是因为疼，而是因为不甘。
他一步步走到赵虎面前，声音沙哑：“为什么要这样？”
“为什么？”
赵虎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问题，“因为你假！
你以为你装出一副关心我们的样子，我们就会感动？
别逗了！
你和那些只会说大道理的老师一样，根本不懂我们想要什么！”
“那你们想要什么？”
林秋追问，“是打架斗殴？
是逃课上网？
还是一辈子当烂泥？”
“关你屁事！”
赵虎彻底怒了，他猛地推了林秋一把，“给老子滚！”
林秋站在楼梯口，被这一推，身体失去了平衡。
他下意识地想抓住扶手，却抓了个空。
视线开始旋转，他看到赵虎脸上瞬间闪过的慌乱，看到李雷瞪大的眼睛，看到远处走廊里缩着身子的苏小柔，她的嘴张着，像是在喊什么。
然后，是剧烈的撞击。
后背先着地，撞在楼梯台阶上，剧痛瞬间蔓延全身。
接着是头部，“咚” 的一声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。
意识开始模糊，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，赵虎的喊叫，李雷的慌乱，苏小柔的哭声，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。
他躺在冰冷的楼梯上，鲜血从后脑勺流出来，染红了身下的白瓷砖。
他抬起手，想抓住什么，却只抓住了一片虚空。
视线里，他看到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，老陈笑着拍他的肩膀，说 “你这脑子不该埋在泥里”。
他想起自己接手机电三班时的雄心壮志，想起那些被撕碎的教案，想起苏小柔的纸星星。
原来，他终究还是失败了。
他没能拉那些孩子一把，反而把自己摔进了沟里。
不甘心。
真的不甘心。
如果能重来一次…… 如果能重来一次，他绝不会这么软弱。
他要让那些孩子知道，错了就是错了；他要让他们明白，烂泥也能烧成砖；他要完成老陈的期望，要对得起自己的初心。
意识渐渐沉入黑暗，最后一刻，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瞳孔里，映出了一对旋转的、瑰丽而危险的红色图案，像破碎的万花筒，又像燃烧的火焰。
45/45——一个冰冷的数字，突兀地出现在他即将消散的意识里。
然后，一切归于虚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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