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云市医院住院部的走廊像条被泡透的湿毛巾，裹着化不开的压抑。
惨白的灯管悬在头顶，积了薄尘的灯罩让光线都变得浑浊，落在水磨石地面上，映出苏莹歪斜又单薄的影子。
她今天穿的还是实习时的灰色针织衫，袖口起了球，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晃，像株快要被冻蔫的草。
消毒水的气味不是单一的刺鼻，是混着ICU门缝漏出的碘伏味、家属身上的汗味，还有垃圾桶里变质苹果的酸腐味，缠成一张冷网，从她的领口钻进去，压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发沉。
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，喉咙里又干又疼，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，她只喝了半瓶矿泉水。
她攥着那张病危通知书的指节己经泛出青白色，A4纸边缘被反复摩挲得软塌塌的……边角卷了起来，唯有“急性心梗，需立刻预缴五十万手术费”这行字，像烧红的铁丝，在她脑子里烙得生疼。
脑子一片乱，眼眶里的热意压了又压，却还是要往上涌，模糊了纸上的字迹。
“莹莹，不是大伯母心硬，你大伯那批货砸手里，连工人工资都发不出……”电话那头的电流杂音裹着大伯母刻意拖长的语气，为难里掺着不耐烦，“五十万啊！
这不是五千块钱的事，我们家真拿不出，你再想想别的办法？
比如……找你妈？”
大伯母最后那句话像根刺，扎得苏莹心口一紧。
她把手机贴得更紧，几乎要按进耳朵里，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她想说“奶奶快不行了”，想说“医生说再拖就没机会了”，可话到嘴边，却被喉咙里的哽咽堵得发不出声。
电话那头传来大伯和大伯母的争执，“你别瞎出主意，她妈现在哪还管她们”，还有孩子哭闹着要吃糖的声音，那些琐碎的声响像针，扎得她指尖发麻。
“我知道了，大伯母。”
她抢在对方挂电话前开口，声音轻得像缕烟，“谢谢你们。”
听筒里立刻传来“嘟——嘟——”的忙音，尖锐又冰冷，戳破了她最后一点侥幸。
手机从无力的指缝间滑下去，“啪”地砸在地上，屏幕右下角裂出蛛网似的纹，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希望。
手机壳是奶奶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，浅粉色的壳子上印着小雏菊，现在边缘磕破了，雏菊图案也磨得模糊不清。
她没去捡手机，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。
墙壁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针织衫渗进来，顺着脊椎往下窜，冻得她打了个哆嗦。
膝盖抵着胸口，她把脸埋在膝盖上，眼泪终于忍不住了——不是嚎啕大哭，是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啜泣，眼泪砸在牛仔裤上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，连膝盖处之前蹭破的补丁，都被泡得发皱。
脑子里突然冒出母亲的脸。
十年前的雨天，父亲骑着摩托车送母亲回家时，车筐里还放着母亲早起煮的鸡蛋，用蓝白格子手帕裹着，温乎得能焐热手。
十字路口的货车闯红灯冲过来时，父亲第一反应是把她往路边推，自己却被卷进车轮下。
那天的雨混着血，把苏莹的白色校服染得斑驳，母亲爬起哭得瘫在地上，抱着她反复说“莹莹，以后我们娘俩相依为命”。
那时候母亲还会给她织毛衣，冬天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棉袄口袋里，说“我家莹莹的手可不能冻着，还要画设计图呢”。
可才过了两、三年，母亲就遇到了现在的丈夫，那位姓陈的商界老总，搬去了带花园的大房子，穿起了她以前只在杂志上见过的香奈儿套装，连给她打电话时，背景音都从厨房的抽油烟机声，变成了高档餐厅的钢琴曲。
这几年，母亲只在逢年过节时给她打笔钱，电话里问的永远是“工作找了吗工资多少”，从没过问她晚上吃没吃饭，冬天有没有添厚衣服，更没提过独自住在老房子里的奶奶。
上次她鼓起勇气说“奶奶想你了”，母亲只冷淡地说“我忙着呢，挂了”。
可现在，走投无路的苏莹，还是忍不住想起了母亲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，她也想抓住。
她撑着墙壁站起来，膝盖因为长时间弯曲有些发麻，踉跄了一下才站稳。
弯腰捡起手机时，指尖碰到屏幕的裂纹，疼得她缩了一下。
指纹解锁时，屏幕上的裂纹晃得她眼睛疼，通讯录里，“妈妈”两个字躺在最上面，头像还是母亲以前的样子，扎着低马尾，笑起来有两个酒窝。
她盯着那两个字，手指悬在屏幕上，连呼吸都放轻了，犹豫了很久才按下去。
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，那边传来轻柔的钢琴曲，还有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响，甚至能隐约听到一个男人的笑声：“宝贝，这瓶82年的拉菲不错，尝尝？”
那是陈总的声音，苏莹在母亲再婚的宴会上听过一次。
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刚被打扰的不耐：“莹莹？
什么事？
我正陪老陈和客户吃饭呢，有话快说，别耽误事。”
“妈，”苏莹的声音发颤，指尖攥得手机壳都发烫，指节泛出青白，“奶奶……奶奶心梗住院了，现在在ICU里，医生说要立刻手术，需要五十万预缴款，我……我找遍了亲戚，没人能帮我，你能不能……五十万？”
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又很快压低，像是怕被身边的陈总或客户听见，语气里满是震惊和不满，“你怎么回事？
前阵子打电话不还说奶奶身体好好的吗？
怎么突然要这么多钱？
你是不是跟人合伙骗我？”
苏莹的心脏猛地一沉，像被灌了铅，沉得她喘不过气。
她咬着唇，忍着哭腔解释：“是急性的，医生说再拖几个小时，心肌细胞就坏死得不可逆了，妈，我真的没办法了，你就帮帮我吧，以后我一定挣钱还你，我可以打两份工，甚至三份工……我不能。”
母亲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，首接插进她的心脏，连一点缓冲都没有，“莹莹，你也知道，我现在的钱都在老陈那里管着，家里的开销、他公司的应酬，哪样不要钱？
五十万不是五万块。”
她又很为难的说：“我怎么跟老陈开口？
他要是知道我拿这么多钱给前婆婆治病，肯定不高兴，说不定还会怀疑我藏私房钱。
再说了。”
母亲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嫌弃，甚至带着点指责，“当初让你别读什么设计，找个稳定的公务员或老师，你偏不听，现在实习工资才几千块，连自己都养不活，出了事就来找我，你早干什么去了？”
苏莹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，沿着脸颊往下淌，滴在手机屏幕上，晕开一片水痕。
她不敢相信这是从小疼她的母亲会说的话：“妈，那是奶奶啊！
是把你当亲女儿疼的婆婆！
你刚嫁过来时没工作，奶奶偷偷给你塞钱，让你买新衣服。”
苏莹又哽咽起说着：“你生我的时候，奶奶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，眼睛都熬红了；你以前冬天怕冷，奶奶每年都给你织厚毛衣……你怎么能这么狠心……行了！”
母亲打断她，声音冷得像冰，没有一丝温度，“我跟你说，这事你别找我，我帮不了你，也不想因为这事让老陈不高兴，影响我们的生活。
你自己想办法吧，别再来打扰我了。”
“嘟——嘟——”电话再次挂断，比刚才大伯母的更刺耳，更尖锐，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，彻底碾碎了她最后的希望。
手机从她手里滑落，第二次砸在地上，这次屏幕彻底黑了，连一点光亮都没有，像她此刻的人生。
她站在原地，浑身冰凉，连哭都哭不出来了，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，闷得她喘不过气。
走廊里的人来来往往，有人匆匆走过，脚步急促地奔向ICU，嘴里喊着“医生，我妈怎么样了”；有人靠在墙边低声交谈，脸上满是焦虑，手里攥着缴费单；对面病房的门开着，能看到一个小姑娘趴在母亲床边，撒娇说“妈妈我给你削苹果”，护士轻轻给老人盖好被子，说“阿姨别担心，会好起来的”。
这些画面像刀子一样割着苏莹的心，她攥着那张被眼泪泡得发肿的病危通知书，纸张边缘都卷了起来，“五十万”那三个字的墨迹晕开，像无数个黑洞，要把她吸进绝望里。
奶奶还在ICU里躺着，身上插满了管子，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起伏，等着这笔救命钱，而她，连最后一个能叫“妈妈”的亲人，都把她推回了无边的绝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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