昆仑墟的雪，下了一千年。
它们不是温柔的柳絮，而是亿万把淬了寒光的碎刃，裹着从洪荒时代刮来的罡风，永无止境地切割着这片被遗忘的天脊。
凌君踩着没膝的深雪往上跋涉时，感觉骨头缝里都结满了冰碴。
他肩头扛着一具通体剔透的冰棺，棺壁足有三指厚，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少女。
小玉。
冰棺里凝着细碎的冰晶，像撒了一把揉碎的星子，覆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。
她穿着一身素色麻衣，长发却是罕见的银白色，铺在身下如同凝固的月华。
最刺目的是她心口位置——透过薄薄的衣料和冰层，能看到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玉色印记。
那印记形状古拙，像一枚扭曲的符文，又像某种活物的胚胎，正随着某种极缓慢的节奏，发出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、温润的光。
凌君每走一步，冰棺就在他肩上沉重地晃动一下。
他左臂裸露在外，小臂上缠绕着一圈圈青黑色的、如同青铜铸造的奇异纹路，那些纹路在酷寒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，又隐隐透出皮肤下血脉搏动的暗红。
这纹路从手腕蔓延至肩胛，此刻正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微微起伏，像一条蛰伏的、随时会苏醒的青铜之蛇。
“快了…小玉，就快到了。”
他低声说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。
声音干涩沙哑，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。
这话不知是说给棺中人听，还是说给自己听。
他抬头望向被无尽风雪遮蔽的山巅，那里矗立着传说中支撑天地的天柱——不周山的残骸。
残骸。
是的，昔日顶天立地的天柱，如今只剩下半截断峰，像一柄被巨力拗断、斜指向灰暗苍穹的巨剑，沉默地诉说着上古那场惊天动地的灾难——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。
天柱折，地维绝。
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。
传说己成遥远的歌谣，但灾难的后遗症却如同附骨之疽，从未真正离开。
这昆仑墟千年不化的酷寒，这永不停歇的暴雪，这日渐稀薄、濒临枯竭的天地灵气，都是那场浩劫遗留的伤疤。
而凌君臂上的青铜鼎纹，冰棺中沉睡的小玉，以及她心口那枚神秘玉纹，都缠绕着与这场浩劫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他们此行，是为了“定脉”。
据凌氏家族那卷早己被虫蛀鼠咬、残破不堪的祖传《禹贡》记载，在这不周山断峰之巅，曾是大禹王以神鬼莫测之力，借助上古九鼎的投影，强行弥合地维的一道关键裂隙之处。
千年以来，这道裂隙的封印早己松动，如同一个行将溃烂的疮口，不断泄露着维系世界的本源力量，也吸引着黑暗中觊觎的邪祟。
而小玉心口的玉纹，是唯一能引动、或者说暂时安抚这道裂隙的“钥匙”。
凌君的任务，就是用家族血脉之力，配合小玉的玉纹，在这山巅的古老祭坛，进行一次仪式，试图加固那摇摇欲坠的封印，延缓地维彻底崩溃的时间。
风雪更急，几乎让人睁不开眼。
凌君咬紧牙关，青铜纹路下的肌肉虬结贲张，硬生生在狂风暴雪中劈开一条向上的路。
他能感觉到臂上的纹路开始发烫，那是血脉之力被这方天地灵气的紊乱所引动的征兆，同时也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，那是使用力量必须付出的代价——污秽。
这纹路既是力量，也是诅咒。
它源于血脉深处与大禹王、与那场补天浩劫的纠葛，每一次激发，都如同饮鸩止渴，让那蛰伏的污秽更深地侵蚀他的血肉与灵魂。
终于，在意识被酷寒和剧痛折磨得几乎麻木时，他踏上了断峰之巅。
一片相对平坦、被冰雪覆盖的平台出现在眼前。
平台中央，矗立着一座由巨大黑色岩石垒砌而成的圆形祭坛。
岁月和风霜己将祭坛表面侵蚀得斑驳不堪，刻满了无人能识的远古符文。
凌君将沉重的冰棺小心翼翼地放在祭坛中央。
冰棺与古老的黑色岩石接触的瞬间，发出“滋”的一声轻响，棺壁上的寒霜竟微微融化了些许。
祭坛上那些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符文，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水面，极其微弱地荡漾开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。
他单膝跪在冰棺旁，手指拂过冰冷的棺盖，目光落在小玉毫无血色的脸上。
“小玉，我们到了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，“再坚持一下，很快就好。”
冰棺中的少女依旧沉睡，长长的银色睫毛覆盖着眼睑，仿佛世间一切都与她无关。
只有心口那枚玉纹，在他靠近时，似乎极其微弱地加速搏动了一下。
凌君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左臂血脉灼烧的痛楚，伸出右手，指尖缓缓划过冰棺光滑的表面。
他的指尖带着体温，所过之处，冰棺表面凝结的厚厚霜花迅速融化，露出下面晶莹剔透的材质。
当他的手指最终停在棺中小玉心口玉纹对应的位置时，他左手猛地按在了祭坛冰冷的岩石表面！
嗡——！
一股低沉、如同远古巨兽从沉睡中被惊醒的嗡鸣，骤然从祭坛深处传来！
凌君左臂上的青铜鼎纹瞬间爆发出刺目的青黑色光芒！
那些繁复的纹路如同被注入了熔化的铜汁，变得赤红滚烫，皮肤下的血管根根凸起，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！
巨大的痛苦让他额角青筋暴跳，但他死死咬住牙关，将全身的力量、连同血脉中那被诅咒的力量，疯狂地注入祭坛！
轰隆！
祭坛猛烈震动起来！
祭坛上那些古老的符文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，一个接一个地亮起！
先是黯淡的微光，继而光芒越来越盛，青黑色的光芒交织着古老符文的金光，将整个断峰之巅映照得如同鬼域！
祭坛中央的冰棺，在光芒的照耀下，变得几乎透明！
棺中的小玉，身体微微颤抖起来！
她心口那枚玉纹的搏动陡然变得剧烈，不再是温润的光，而是如同心脏般有力地跳动起来，每一次跳动都迸射出刺目的玉色光芒，穿透冰棺，与祭坛上亮起的符文之光交相辉映！
成了！
凌君心中一震。
祖训记载的仪式共鸣开始了！
只要持续引导这共鸣，就能借助小玉玉纹的力量，暂时抚平地维裂隙的躁动！
然而，就在这青黑符文与玉色光芒交织辉映、古老祭坛发出阵阵如同龙吟般低沉轰鸣的关键时刻——异变陡生！
昆仑墟上空，那仿佛亘古不变的、铅灰色如同厚重铅块般压下来的天穹，突然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口子！
不是闪电！
不是雷光！
是真正的撕裂！
天空像一块被无形巨手粗暴撕开的巨大幕布，露出了后面漆黑如墨、翻涌着混乱能量乱流的虚空！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带着洪荒毁灭气息的威压，如同天河倒灌，轰然砸落！
咔嚓嚓——！
断峰之巅万年不化的玄冰地面，在这恐怖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，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！
“呜——！”
祭坛中央的冰棺剧烈震动，棺壁发出刺耳的碎裂声！
棺中的小玉猛地睁开了双眼！
不再是禁闭时宁静的模样！
那双睁开的眼睛里，瞳孔不再是人类应有的颜色，而是被一种无机质的、冰冷的淡金色彻底占据！
没有眼白，没有瞳仁，只有一片纯粹、淡漠、如同融化的黄金般的液体，在眼眶中流淌！
那眼神里，没有丝毫属于“小玉”的情感，只有一种居高临下、漠视一切的冰冷审视！
她心口那枚原本温润的玉纹，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，光芒刺眼欲目！
玉纹的边缘，竟然蔓延出第一道细微却清晰无比的黑色裂纹！
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的、散发着腐朽与剧毒气息的紫黑色雾气，正从那裂纹中疯狂地钻涌出来！
“不好！”
凌君瞳孔骤缩！
他认得那气息！
是相柳之毒！
那传说中能污秽天地、毒杀神魔的九头妖蛇之毒！
它怎么会出现在小玉的玉纹里？！
不等他反应，冰棺中的“小玉”猛地抬起了右手！
那纤细、苍白的手指此刻仿佛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，无视了厚重的冰棺壁，如同穿透水幕般轻易地伸了出来，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，首刺凌君按在祭坛上的左手手腕！
目标，正是他臂上那青黑色、如同活物般搏动的鼎纹！
“异物…清除！”
一个冰冷、毫无起伏、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声音，从冰棺中响起！
那不是小玉的声音！
更像是某种古老意志借助她的喉咙发出的审判！
“小玉！
是我！”
凌君目眦欲裂！
他想抽手，但仪式正进行到最关键处，祭坛如同巨大的磁石死死吸住了他的手掌！
青铜鼎纹的力量与祭坛的力量疯狂交织，根本挣脱不开！
眼看那指尖就要刺穿他的手腕！
千钧一发之际！
“吼——！！！”
一声震耳欲聋、充满了无尽暴怒与威严的龙吟，如同九天惊雷，猛地从裂开的苍穹之上炸响！
一道庞大的、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身影，如同撕裂风暴的陨星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天穹的裂缝中俯冲而下！
那身影带起的狂暴气流，瞬间将肆虐的风雪都排开一个巨大的空洞！
在凌君紧缩的瞳孔中，那身影瞬间放大！
那是一条龙！
并非传说中金光闪闪的神龙，而是一条通体覆盖着深邃幽蓝鳞片、如同最纯净深海凝结而成的巨龙！
它头角峥嵘，龙须飘拂，巨大的龙爪撕裂空气，带着无匹的威势，狠狠抓向那即将刺穿凌君手腕的、由小玉幻化出的金色指尖！
轰——！！！
蓝光与金光猛烈碰撞！
爆发出如同恒星炸裂般的恐怖能量！
强光刺得凌风瞬间失明！
狂暴的冲击波将祭坛周围的积雪和冰层瞬间掀飞、蒸发！
整个断峰之巅都在剧烈摇晃，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塌！
凌君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掀飞出去，重重砸在数十丈外的雪地里，喉头一甜，一口带着暗金碎芒的鲜血猛地喷出，在洁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刺目的血花。
他挣扎着抬起头，视线模糊中，只看到那条幽蓝色的巨龙盘旋在祭坛上空，巨大的龙首低垂，冰冷的竖瞳死死盯着冰棺中缓缓坐起的银发身影。
而冰棺中的“小玉”，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所阻，停下了攻击的动作。
她坐在碎裂的冰棺中，银发在能量风暴中狂舞，那双冰冷的淡金色眼眸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困惑，望向盘旋的巨龙。
心口玉纹处，那道黑色的裂纹和逸散的紫黑毒气，似乎也暂时停止了蔓延。
风雪稍歇。
破碎的祭坛上，散落着无数细碎的冰晶，如同钻石般折射着混乱的能量光芒。
其中一片巴掌大小、沾着凌君血迹的尖锐冰晶，在刚才剧烈的冲击中，被抛到了祭坛边缘的角落。
凌君强忍着剧痛和眩晕，目光扫过那片冰晶。
冰晶的背面，似乎并非天然形成，而是被人以某种奇异的手法刻画过，只是之前被厚厚的霜雪覆盖，无人察觉。
此刻霜雪震落，露出了它的真容——那是一幅极其粗糙、却栩栩如生的地图！
线条勾勒出起伏的山脉，蜿蜒的河流，以及一片占据了几乎一半区域的、无边无际的浩瀚海洋！
在海洋的中心位置，刻着一个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图案：一片缠绕着丝丝水波的、如同鲛人织就的绡纱！
“东海…龙绡…”凌君脑中轰然一响，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！
那是传说中由东海鲛人族以秘法织就、能定风波、平海啸的神物——龙绡！
它也是《禹贡》中提到的，除了九鼎之外，另一种可能弥合地维的关键之物！
地图怎么会在这里？
是谁留下的？
不等他细想——“桀桀桀……”一阵令人毛骨悚然、如同夜枭啼哭又似毒蛇吐信的阴冷笑声，忽然从破碎祭坛下方的阴影中响起！
那笑声充满了戏谑、贪婪和无尽的恶毒！
“真是感人啊……大禹的血脉，污秽的守护者……”阴影中，缓缓浮现出一张模糊不清、笼罩在紫黑色雾气中的脸，只有一双闪烁着猩红光芒的眼睛清晰可见，死死盯着冰棺中气息不稳的“小玉”。
“可惜，圣洁的石灵……早被相柳大人的神血……浸染了！”
那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，狠狠扎进凌君的心底！
（第一章 玄圭裂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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