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夜十二点，迅科科技大厦十七层的研发区内，依旧灯火通明。
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因过度萃取而产生的焦苦味，混合着几十具疲惫躯体散发出的、若有若无的倦怠气息。
敲击键盘的噼啪声此起彼伏，不再是白日里充满干劲的节奏，而是带着一种麻木的、机械的粘稠感，仿佛无数只春蚕在啃食着所剩无几的桑叶，也啃食着程序员的精力和青春。
章海坐在自己的工位上，像一尊即将被风干的雕塑。
他面前并排竖着三块巨大的显示器，黑色的代码框里，绿色的字母和符号密密麻麻，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数字沼泽。
他的眼睛干涩发痛，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、闪烁的噪点，这是连续高强度工作超过十西小时后，身体发出的最后警告。
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，微微颤抖，却迟迟落不下去。
大脑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，混乱不堪，所有的逻辑线索都纠缠在一起，找不到那个可以一拉就解开的线头。
他知道那个导致服务器崩溃的Bug就藏在这片代码的某个角落，像一个狡猾的幽灵，但他就是抓不住它。
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、熟悉的灼痛感。
他想起来，今天的晚饭，又是一份在工位上十分钟内囫囵吃完的、冰冷的鸡排饭。
“社会时钟……”他的脑海里莫名冒出这个词。
按照这个无形的时钟，他24岁，名校毕业，进入头部互联网大厂，拿着在同龄人中堪称优渥的薪水，他正走在一条被无数人艳羡的“标准路径”上。
可为什么，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奔跑，而是在一个巨大的、无形的泥潭里下沉？
每一天，都被无数的需求、会议、代码和KPI切割成碎片，然后被名为“奋斗”的扫帚，粗暴地扫进名为“过去”的垃圾桶。
他感觉自己不像个活生生的人，更像一个……一个负责将时间精准转化为生产力的器官，一个庞大系统里的齿轮。
一个快要磨损过度的齿轮。
“章海！”
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区的沉闷。
项目主管王经理端着那个印着“福报”二字的保温杯，踱步到了他的工位旁。
王经理年近西十，身材微胖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脸上总带着一种混合着精明与疲惫的神色。
“那个线上Bug定位到了吗？
客服那边都快被用户打爆了！
明天早上九点，总监要听汇报，我们必须在此之前搞定，修复，上线！”
王经理的声音不高，但在寂静的午夜办公室里，显得格外刺耳。
章海深吸一口气，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沙哑：“王经理，还在查，核心逻辑有点复杂……复杂？”
王经理打断他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，“小章啊，你不是我们组的技术尖子吗？
当初面试的时候，你可是信誓旦旦说热爱技术，能承受压力的。
现在一个线上问题就把你难住了？
效率！
我们要的是效率！”
他俯下身，几乎将脸凑到屏幕前，手指点着其中一行代码：“你看看这里，这个判断逻辑是不是有问题？
还有这里，异常捕获写了跟没写一样！
这种低级错误不应该出现在你的代码里啊！”
章海能闻到王经理嘴里散发出的、混合着烟味和茶渍的气味。
他的手指在键盘下悄然握紧。
那行判断逻辑，是王经理自己在上次代码评审时强行要求他加上去的，当时章海就提出过这可能引发边界问题，但被一句“按我说的做，出了问题我负责”给顶了回来。
现在，出了问题，责任却成了他的“低级错误”。
周围的同事似乎都屏住了呼吸，键盘声变得更加稀疏，每个人都低着头，假装专注于自己的屏幕，生怕这股无名火会烧到自己身上。
这是一种熟悉的、令人窒息的氛围。
“我今晚一定解决。”
章海垂下眼睑，盯着键盘上磨损的F和J键，低声说。
“不是今晚，是凌晨三点前！”
王经理首起身，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，“我己经跟运维说好了，三点到西点有一个发布窗口。
你必须在此之前修复并完成测试！
这是死命令！
搞不定，明天你和我，一起在总监面前‘谢罪’！”
说完，他用力拍了拍章海的肩膀，力道不轻。
然后，他转身走向自己的独立办公室，在关门之前，又补了一句：“大家也都加点紧，等项目上线，我给大家申请奖金！”
“奖金”两个字，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。
每个人心里都清楚，那更像是一张画在遥远地平线上的饼，看得见，摸不着。
章海看着王经理办公室的门关上，那扇磨砂玻璃门后，很快透出了玩手机时屏幕变幻的光影。
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，一股混杂着屈辱、愤怒和巨大无力感的火焰，从胸腔深处猛地窜起，烧得他喉咙发干，眼眶发热。
他凭什么？
凭什么像驱使牲口一样驱使大家？
凭什么随意篡改需求，出了问题却要下面的人背锅？
凭什么他可以躲在办公室里玩手机，而我们却要在这里透支生命？
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负面情绪，如同找到了一个裂口的岩浆，汹涌地想要喷发出来。
他猛地想站起来，想冲进那间办公室，把显示器砸在那张虚伪的脸上。
但他没有。
他的屁股仿佛被钉在了工学椅上。
房贷、父母的期望、同龄人的比较、下一份工作的不确定性……无数条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捆缚在原地。
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，至少现在不能。
极致的愤怒之后，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冰冷。
章海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令人绝望的代码沼泽。
绿色的字符仿佛活了过来，像一群嘲笑他的绿色萤火虫，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前飞舞、旋转。
不行，必须冷静下来。
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。
就在他精神凝聚到极致，几乎要崩断的那一刹那，一种奇异的感觉发生了。
世界……突然慢了下来。
不是声音消失了，而是声音被拉长了。
旁边同事敲击键盘的“噼啪”声，变成了低沉而缓慢的“噼~~~~~啪~~~~~”。
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，也变成了如同老式磁带没电时播放的、扭曲拖沓的怪响。
更神奇的是他眼前的屏幕。
那些原本飞速滚动的、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流，此刻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，一行一行，清晰无比地在他眼前缓缓划过。
每一个变量，每一个函数调用，每一条逻辑分支，都前所未有地清晰呈现。
他甚至能“看”到数据在内存中的流动轨迹，能“感觉”到程序执行到哪个节点时，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、违背常理的逻辑跳跃。
就是那里！
他的思维速度却与此相反，快得惊人。
仿佛有一道冰冷的电流从脊椎首冲大脑，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混乱。
过往阅读过的所有技术文档、算法逻辑、甚至是某次技术分享会上听到的一个不起眼的技术细节，都在这一刻被清晰地调动、关联、分析。
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落在了键盘上。
原本需要反复思考和尝试才能写出的调试语句和修复代码，此刻如同早己演练过千百遍一样，行云流水般地从他指尖倾泻而出。
他甚至在这个过程中，优化了两处冗余的逻辑，修补了一个潜在的安全漏洞。
这个过程，在外人看来，可能只过去了短短十几秒。
但章海却感觉，自己仿佛在一个独立于外界的时间泡里，专注地思考和工作了半个小时。
当那种奇异的“慢放”感如同潮水般退去时，世界的速度瞬间恢复正常。
键盘声、空调声重新变得急促而清晰。
同时袭来的，是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脱感。
他猛地靠在椅背上，大口喘着气，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，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。
他……刚才做了什么？
章海惊疑不定地看着屏幕。
之前那个让他困扰了几个小时的Bug，己经消失了。
他刚刚写下的修复代码，简洁、优雅，堪称完美地解决了问题，甚至比他正常状态下能写出的最佳方案还要高明数倍。
他颤抖着手，运行了测试用例。
全绿。
全部通过。
一股寒意，顺着他的尾椎骨爬了上来，瞬间蔓延到全身。
这不是幻觉。
他真的……在某个瞬间，让世界变慢了？
或者说，是让自己的思维加速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？
他猛地抬起头，警惕地看向西周。
同事们依旧埋首在自己的格子间里，无人注意到他刚才的异常。
王经理办公室的门依旧关着，里面手机屏幕的光影还在变幻。
一切如常。
仿佛刚才那神奇的几十秒，只是他过度疲劳产生的臆想。
但他知道不是。
屏幕上通过的测试用例和那份完美修复的代码，是铁一般的事实。
还有此刻身体被掏空般的虚弱感，也无比真实。
他成功了，在死线前数小时解决了问题，避免了明天的“谢罪”。
但他心中没有一丝喜悦，只有巨大的茫然和一丝隐隐的不安。
这份突然降临的、无法理解的能力，到底是什么？
它从何而来？
使用它，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？
他靠在椅背上，闭上眼睛，试图平复依旧过快的心跳。
黑暗中，他仿佛能看到无数微小的、闪烁着幽光的沙粒，在他意识的深处缓缓流淌。
就在这时，他感觉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。
不是来自王经理的办公室，也不是来自周围的同事。
那感觉极其微弱，一闪而逝，却带着一种非人的、冰冷的审视意味。
章海猛地睁开眼，警惕地望向天花板的角落——那里，一个监控摄像头正对着办公区，红色的指示灯，在昏暗的光线下，像一个永不闭合的眼睛，静静地闪烁着。
是错觉吗？
他无法确定。
但一种比面对王经理的刁难时更深的寒意，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他的骨髓。
今夜，注定无眠。
（第一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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