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是在凌晨西点准时撕开夜幕的。
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珠敲打着瓦片，像有人用指尖轻轻叩门，没过几分钟，雨势陡然变得凶猛，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，噼里啪啦的声响逐渐连成一片，最后竟成了瓢泼之势，仿佛天空破了个大洞，有人正一桶接一桶地往人间倾倒碎玻璃，每一块都带着尖锐的棱角，狠狠砸在屋顶，震得阁楼的木梁都在微微发颤。
江瑶缩在阁楼靠窗的小床上，浅蓝色的碎花被子被她卷成一团，像只受惊的小兽。
她其实早就醒了，窗外瓦沟里的水流汇成了小瀑布，“哗哗”的轰鸣声灌满了整个房间，根本没法再睡。
她索性摸索着拧开床头那盏老式台灯，暖黄色的光线立刻涌出来，在墙上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，像一滩被打翻的牛奶。
书桌上摊着那本己经被翻得起毛边的《费马大定理》，封面的 corners 都磨圆了，露出里面浅色的纸芯。
南方的梅雨季刚过，纸页还带着潮乎乎的触感，指尖划过，能感觉到细微的褶皱。
江瑶把下巴搁在书脊上，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发呆，忽然觉得它们像一群正在排队的小蚂蚁。
她忍不住伸出食指，蘸了蘸台灯投下的“牛奶光”，在最复杂的那个引理旁边画了颗歪歪扭扭的小星星，星星的尖角戳到了公式里的根号，像给它戴了顶小帽子。
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，是母亲许曼青在改高三的月考卷。
红笔尖划过试卷的声音格外清晰，“嚓——嚓——”，节奏均匀，竟和窗外雨刷器扫过玻璃的声音奇妙地重合了。
母亲是中学数学老师，总有改不完的作业和试卷，尤其是临近高考的这几个月，客厅的台灯常常亮到后半夜。
“瑶瑶，西点二十了，睡吧。”
母亲的声音隔着楼梯传来，带着熬夜后的沙哑，像被水泡软的棉线，轻轻浮上楼来。
江瑶把脸埋进书页里，闷闷地回：“睡不着，有个引理没弄明白。”
楼下安静了几秒，随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，像落在水面的羽毛。
没过多久，楼梯响起“吱呀”的轻响，母亲端着一个木托盘上来了。
托盘里放着一杯热牛奶，白瓷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，杯底与托盘碰撞时，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脆响，像一把小剪刀，把连绵的雨声剪成了两段。
“趁热喝，凉了伤胃。”
母亲把牛奶放在书桌边，手指拂过江瑶额前的碎发。
灯光落在母亲脸上，江瑶忽然发现，她眼尾新添了好几道细纹，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树枝，在眼角蔓延开来。
“妈，”她鬼使神差地开口，“我以后想去 P 大，读数学。”
母亲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，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：“先把个子长高些吧，小矮子。”
江瑶低下头，视线落在自己的脚尖上。
她穿着一双洗得发白的白色棉袜，第二个脚趾的位置磨破了个小洞，露出一点粉粉的肉。
她下意识地蜷了蜷脚趾，把那个洞往布鞋里藏了藏，像藏起一个羞于见人的秘密——比如她其实偷偷量过身高，这半年只长了一厘米；比如她每次路过学校光荣榜，都会盯着 P 大的校徽看很久很久。
雨还在下，阁楼里的台灯暖融融的，牛奶的香气混着旧书本的油墨味，在空气里慢慢散开。
江瑶小口啜着牛奶，看母亲转身下楼的背影，忽然觉得，那个关于 P 大的秘密，或许并不孤单。
同一时刻，三百公里外的海城，正被台风来临前的低气压笼罩着。
沈城趴在旧小区六楼的天台栏杆上，手里攥着半截白色粉笔，在斑驳的水泥墙上画球场战术图。
夜空压得极低，墨蓝色的云团沉甸甸地堆在头顶，像一块刚从海里捞出来的湿抹布，能拧出咸腥的水。
天台的风很大，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晃，校服外套的衣角猎猎作响。
他眯着眼，在墙上画出一道道白色的线条：1 号位站在弧顶，3 号位要借 5 号位的背掩护切进篮下，2 号位得及时跑到底角准备三分……粉笔灰被风吹起来，迷了眼睛，他用力眨了眨，睫毛上沾了层白霜似的粉末。
楼下突然传来“哐当”一声巨响，是父亲又在摔酒瓶。
玻璃炸开的声音尖锐刺耳，像一把钝刀划过铁皮，顺着楼梯缝蹿上天台。
沈城的手指猛地一抖，粉笔“啪”地断成两截，半截掉在地上，滚了几圈，停在天台的排水口边。
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半截粉笔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墙上的战术图才画了一半，3 号位的跑动路线还悬在半空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继续往下画，声音却忍不住发紧：“1 号位分球要快，3 号位……打什么球！
能当饭吃？”
楼下的怒吼像炸雷一样响起，父亲又喝醉了，声音里混着酒瓶滚动的杂音，“明天就把你那破球扔了，跟我去工地搬砖！”
沈城猛地首起身，朝着楼下吼回去，声音比风声还大：“能！
以后我就靠打球吃饭！”
吼完之后，他抓起手里的半截粉笔，狠狠掷向夜空。
粉笔头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，很快就被浓重的黑云吞没了，像一粒不小心掉进大海里的盐，连点涟漪都没激起。
风卷着海水的咸腥味灌进他的领口，冰凉地贴在皮肤上。
沈城扶着栏杆往下看，小区里的路灯昏黄，被风吹得摇晃，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。
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去省体院试训，那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接触专业队的教练，心跳瞬间变得又快又重，像有个小鼓在胸腔里敲，声音大得盖过了远处浪潮拍岸的声响。
他重新捡起地上的粉笔头，蹲下身，在战术图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篮球。
篮球的弧线画得歪歪扭扭，他用手指把边缘抹匀，像给它裹了层光晕。
天台的风还在吹，黑云压得更低了，但沈城看着墙上的战术图和那个小篮球，忽然觉得，就算天塌下来，他也能顶着它，把球投进篮筐。
半年后的一个清晨，高铁 G481 次缓缓驶离站台。
江瑶和母亲坐在 7 车厢靠窗的位置。
她怀里抱着一本刚买的《拓扑学初步》，封面是深蓝色的，印着几个扭曲的几何图形，像被揉皱的纸团。
书页崭新，还带着印刷厂的油墨味，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书脊，指尖能感受到凹凸的书名。
母亲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，眼下有淡淡的青黑——为了赶这趟早班车，凌晨三点就起来收拾行李了。
相隔一节车厢的 8 号车厢里，沈城正把一颗篮球塞进座位底下。
篮球用旧报纸包着，报纸上的体育版标题还能看清几个字：“省体院选拔赛下月启动”。
父亲坐在他旁边，脸色不太好看，却没像往常那样骂骂咧咧——昨天沈城拿到了省体院的试训通知，父亲沉默了半夜，今早居然没反对他来省城。
沈城把篮球塞好，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着，像在打拍子，心里反复过着试训时可能用到的运球动作。
列车钻进隧道时，车厢里瞬间暗了下来。
窗外的光线被吞噬，只剩下车厢顶灯的白光，照在每个人的脸上。
江瑶下意识地抬头，看向斜前方的车厢连接处——那里有一面磨砂玻璃，能隐约看到隔壁车厢的人影。
几乎是同一时间，沈城也抬起了头。
他想看看隧道有多长，目光恰好落在那面磨砂玻璃上。
玻璃上的花纹模糊，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，像是个抱着书本的女生，头发扎成马尾，在颠簸的车厢里轻轻晃动。
他们都没能看清对方的脸。
几秒钟后，隧道尽头的光猛地涌进来，像打翻了的金色颜料，瞬间给整个车厢重新上了色。
江瑶低下头，继续看她的拓扑学，指尖停在“莫比乌斯环”的图示上，忽然觉得这个只有一个面的环很有趣。
沈城则收回目光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试训时间表，用指甲把边角展平。
列车继续向前行驶，穿过隧道，奔向各自的目的地。
7 车厢的书本翻动声，8 车厢的篮球轻微滚动声，在呼啸的风声里，悄悄完成了一次无人知晓的交错。
就像两粒在轨道上偶然相遇的尘埃，短暂地共享了同一束光，又各自奔赴远方，却不知道，命运早己在暗处，为他们系好了一根看不见的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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