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股浓烈的、混合着廉价啤酒与胃酸反刍的气味，像一块湿透的抹布，蒙在林墨的口鼻之上。
他猛地从一片虚无的黑暗中挣脱，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，几乎要撞碎肋骨。
冷汗，并非细密的汗珠，而是黏腻的、冰冷的溪流，从他额角滑落，滚进衣领，带来一阵战栗。
他贪婪地呼吸着，却发现空气里弥漫着隔夜泡面汤的酸腐和灰尘的味道。
视线在昏暗中艰难聚焦。
映入眼帘的，不是预想中医院惨白的天花板，也不是地狱的业火，而是一间……陌生又熟悉的囚笼。
不足十平米的房间，墙壁因潮湿而泛黄起皮，一张褪色的《航海王》路飞咧嘴大笑的海报，边缘卷曲，孤零零地贴在床头，与整个空间的颓丧氛围格格不入。
角落里，几个空泡面箱堆叠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塔，书桌上，一台外壳发黄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暗着，键盘缝隙里塞满了烟灰和饼干渣。
脏兮兮的窗帘只拉了一半，一道顽强的阳光从缝隙挤入，恰好照亮空气中飞舞的万千尘屑，像一场无声的、金色的雪。
这里……是哪里？
他最后的记忆，被切割成无数碎片，又猛地拼接——甲方那张肥腻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：“林墨，你这方案，是给幼儿园小朋友看的吗？”
；手机屏幕上，那条冰冷的最后通牒：“我们分手吧，你给不了我未来。”
；还有……都市夜晚刺眼的车灯，撕裂黑暗，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绝望的尖叫，以及身体被巨大力量抛飞时，那令人窒息的失重感……他应该死了。
在三十岁生日那天，被那个真实世界碾碎了梦想，最终支离破碎。
可现在……他颤抖地抬起双手。
这双手，皮肤光滑，指节分明，蕴含着年轻的活力，绝不是他那双因常年伏案、营养不良而指节粗大、皮肤粗糙的手。
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。
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房间那面布满蛛网般裂纹的穿衣镜前。
镜子里，是一张二十五岁的，属于“林墨”的脸。
年轻，苍白，带着通宵熬夜留下的黑眼圈和胡茬。
但那双眼睛……那双眼睛里盛满的不是属于这个年纪的迷茫，而是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，深入骨髓的疲惫、惊惧与难以置信的沧桑。
“我……没死？”
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。
就在他试图理清这荒谬状况时，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，如同决堤的洪水，蛮横地冲进他的脑海。
剧烈的、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，整个人蜷缩着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这不是他的记忆，却是他的人生。
这个同样名叫林墨的年轻人，二十五岁，三流大学毕业，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文学梦，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着受气包文案。
昨天，他精心打磨了半个月的文案，被上司用红笔划得面目全非，并当着全同事的面，将打印稿摔在他脸上：“垃圾！
狗屁不通！
浪费公司资源！”
熟悉的指责，熟悉的羞辱。
甚至连结局都如此相似——原主回到这间出租屋，用最便宜的烈酒将自己灌醉，试图淹没那蚀骨的失败感。
然后……便没有了然后。
所以，他这是……重生？
在一个平行世界，一个同样失败的躯壳里？
“呵呵……哈哈哈……”林墨看着镜中那张年轻又苍老的脸，低笑起来，笑声在空旷的小屋里回荡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命运弄人的嘲讽。
道由心生？
他心生绝望，便落入这绝望之境？
顺其自然？
这就是自然给他的指引——换一个地方，继续当个失败者？
万世唯一？
混沌中来？
他就像个笑话，从一个泥潭，跌进另一个更深的泥潭。
“我不想长大……我不想……”前世最后萦绕在脑海的诗句，不受控制地溢出唇边。
儿时那些纯真无邪的画面，与长大后现实冰冷的獠牙交错闪现，构成一幅巨大的、讽刺的抽象画。
“叮咚！
叮咚！
叮咚！”
急促得近乎暴躁的门铃声，像一把剪刀，猛地剪断了他纷乱的思绪。
会是谁？
房东那张催命符似的脸？
还是……来自这个陌生世界的其他麻烦？
林墨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，强行压下喉咙口的翻涌，扯了扯身上皱得像咸菜干的睡衣，步履虚浮地走过去，拧动了门把手。
门外，光线豁然开朗，一个身材圆润、戴着黑框眼镜的胖子堵在门口，满脸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。
“我靠！
林墨你他妈还活着啊！”
胖子看到他，眼睛猛地瞪圆，像是看到了诈尸的古人，他一把推开林墨，灵活地挤进屋内，带来一股室外燥热的空气，“手机打不通，敲门没人应，老子差点就要报警了！
还以为你小子真想不开……”记忆瞬间对号入座——王涛，外号王胖子，大学睡在下铺的兄弟，目前的职业是“致力于拯救人类无聊时光的短视频博主”（他自封的），实际上是个粉丝刚过三位数的扑街UP主。
难兄难弟，诚不我欺。
“手机……没电了。”
林墨揉了揉依旧刺痛的太阳穴，声音沙哑，“什么事，这么急？”
“什么事？
天塌下来的大事！”
王胖子一屁股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弹簧床上，激动得脸上的肉都在抖动，“你昨天半夜，喝蒙圈之后发我的那个！
你哭着喊着说那是你绝笔的那段视频！
我……我一时没忍住，给你发出去了！”
林墨的脑子“嗡”了一声。
昨天发他的？
喝醉后的绝笔？
他迅速在残留的、如同浆糊般的记忆里搜寻。
好像……是有这么回事。
原主在酒精的催化下，情绪彻底崩溃，用手机前置摄像头录下了一段视频。
视频里，他语无伦次地念着一些压抑痛苦的句子，最后，还带着哭腔，用一种极其扭曲、黑暗的调子，哼唱了那首……《小星星》？
把代表纯真童年的《小星星》，唱出了送葬曲的味道，这大概是原主对这个世界最绝望的控诉。
“你……发到哪里去了？”
林墨的心跳开始失控。
“就我那个鸟不拉屎的短视频账号啊！
‘胖子爱搞事’！”
王胖子唾沫横飞，手舞足蹈，“本来想着死马当活马医，给你留个电子墓志铭。
结果！
他娘的！
出大事了！”
他几乎是颤抖着掏出手机，手指笨拙地在屏幕上划拉着，然后像献宝一样，猛地递到林墨眼前。
屏幕上，正是那个光线昏暗、画面粗糙的视频。
镜头里的“自己”眼神涣散，满脸泪痕，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，哼唱着那首被彻底魔改的儿歌：“Twinkle, twinkle, little star...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...”（一闪一闪小星星……究竟何物现奇景……）旋律被拖慢、拉长，每一个音符都像在绝望的深渊里浸泡过，跑调跑到足以让原作曲者从坟墓里气活过来。
与其说是歌唱，不如说是一个灵魂在黑暗中的痛苦呻吟和诘问。
这玩意儿……能火？
林墨带着巨大的怀疑，看向视频下方的数据。
播放量：358.7万！
点赞数：45.3万！
评论数：8.9万！
转发量：12.1万！
鲜红的数字，像一把重锤，狠狠砸在他的视网膜上。
他手指微颤，点开了评论区。
想象中的群嘲和“举报了”并没有出现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狂热：“凌晨三点刷到这个，我默默抱紧了自己，哭了半小时。”
情感共鸣“救命！
我五岁的妹妹问我为什么听《小星星》会想哭……”反差幽默“这才是真正的艺术！
撕开所有虚伪的糖衣，首面血淋淋的人生！”
过度解读“灵魂歌手！
绝望诗人！
我宣布，从今天起，他就是我的互联网嘴替！”
封神现场“@好友，快来看上帝……不对，快来看魔鬼在唱歌！”
社交传播评论区的画风，让林墨彻底陷入了呆滞。
他前世那些精心创作、旋律激昂的励志歌曲被贬为“口水歌”，这种醉酒后毫无技术含量的发泄，反而被捧上了神坛？
这个平行世界的审美……是沿着哪条诡异的抛物线发展的？
王胖子看着他脸上如同走马灯般变幻的神色——从震惊到茫然，从茫然到荒谬，再从荒谬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——忍不住小心翼翼，又带着压不住的兴奋问：“墨哥？
你……你没事吧？
咱们这算不算是……瞎猫碰上死耗子了？”
林墨没有回答。
他的目光，缓缓扫过这间破败的出租屋，掠过镜中那个眼神空洞的年轻人，最终，定格在手机屏幕上那些仍在疯狂跳动的、象征着“成功”的数据上。
前世的他被指着鼻子骂“失败者”，今生，他（或者说原主）阴差阳错的“摆烂”，却似乎……叩开了一扇通往“成功”的、光怪陆离的大门？
所以，在这个黑白颠倒、审美崩坏的世界里，他这条从混沌中重活一次的道路，到底该怎么走？
这首诡异的“阴间版《小星星》”，究竟是一个荒谬的巧合，还是这个世界向他展露的、第一丝真实而疯狂的脉络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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