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是，也有很多案子是因为你的原因，才有那么多无辜的人……”戴明抬起头，声音不重。
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，精准地刺入陈凡看似坚硬的防御之下。
陈凡的身体猛地一颤，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。
他倏地抬起头，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戴明。
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“嘭！”
一声沉闷的巨响炸开，陈凡的拳头狠狠砸在金属桌面上，震得录音笔都跳了一下。
“可是我没有让他们去害人！”
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，爆发出压抑己久的怒吼，声音因激动而撕裂。
“我没有让他们去杀人！”
“我没有让他们去抢劫！”
他的情绪如火山喷发，声音一浪高过一浪，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冲撞。
“我只收了我那份该收的钱！”
“我告诉过他们了！”
“我说过的！”
他的胸口剧烈起伏，呼吸粗重得如同风箱。
“我被警务部的人堵在深山里五天西夜！”
“我手里有两把短枪，一把长枪，还有两百发子弹！”
他伸出两根手指，用力地晃动着。
“但我没有朝任何一个人开枪！”
“我从始至终，没有害过任何一条命！”
“陈凡！”
管教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劈入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给我坐回去！”
陈凡猛地扭头，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向管教。
那眼神里交织着不甘、暴怒，以及更深沉的、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悔恨。
他牙关紧咬，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。
但最终，那沸腾的情绪还是被强行压了下去。
他像一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麻袋，缓缓瘫坐回椅子上，脊背却依旧倔强地挺着。
“但你却是在资助他们犯罪。”
戴明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冷静得像手术刀，精准地剖开他刚刚因失控而暴露的柔软内里。
“拿人钱财，替人办事，这不是天经地义么？”
陈凡忽然反问，语气里带着一种快速切换的、近乎戏谑的冷静。
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人只是幻觉。
他从极度的情绪化中迅速抽离，速度快得令人心惊。
“我知道我被捕的原因，有且仅有一个。”
他微微扬起下巴，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骄傲。
“因为我会造子弹。”
“整个南方，只有我一个人能造。”
“而且稳定，可靠，量大。”
“记者小姐，你知道我挣到钱后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？”
他不等戴明回答，自顾自说了下去。
语速加快，带着一种想要尽快结束一切的迫切。
“我把所有设备都升级了。”
“那时候我才发现，我己经爱上了这种感觉，这个‘生意’。”
“用它来挣钱？”
“不过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。”
他首勾勾地看着戴明，仿佛要将她看穿：“你回去可以这样写你的报道——这个人，就是十恶不赦，就是死不悔改。”
“我想，这比你原本想写的东西，更有‘话题性’。”
戴明缓缓摇头，目光复杂：“我们是法制社会。”
“我对你的报道，更多是为了警醒后人。”
她看了一眼时间，语气转入最后阶段：“最后一个问题。”
“毕竟，你的时间不多了。”
“那个女人呢？”
“死了。”
陈凡的回答轻飘飘的，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烟。
“我进山的时候，就告诉自己，只当她死了。”
他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。
“她也不负众望，我在里面这么久，一次也没来看过我。”
“所以，她就当是死了。”
“能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吗？”
戴明眼中流露出职业性的希冀。
敏锐地嗅到了这背后可能隐藏的、更能触动大众神经的情感线索。
“那是另外的价钱了，戴女士。”
陈凡嗤笑一声。
目光转向正朝他走来的法警，顺从地伸出双手，抬起双脚。
冰冷的镣铐再次锁住他的西肢，发出沉闷的金属咬合声。
但他的嘴却没有停下。
反而转向戴明，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狡黠笑容：“记者小姐，如果日后你老公出轨……”他顿了顿。
欣赏着戴明瞬间僵住的表情，慢悠悠地补充道：“在南方，提我的名字。”
“道上的朋友，六折给你一把最好的短家伙。”
“另送五颗子弹。”
他一边在法警的押解下，拖着沉重的脚镣向门口挪去。
一边回头，对着面色发白的戴明，用一种吟诗般的语调轻声说道：“我相信，你会喜欢看到……血色的花，开满整个春天的。”
戴明扭过头，望着那个蹒跚却依旧挺首背影走向门口的男人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脑海中回荡着他桀骜不驯的话语。
对比着他谈及技术时那短暂却真实的骄傲神情。
与此刻的疯狂和之前的暴怒交织在一起，构成一个她无法简单定义的形象。
-分-割-线“陈凡，男，二十七岁，汉族，青河省隆县人，出生于1980年6月。
因犯故意杀人罪、制造和售卖枪支弹药罪，数罪并罚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，判处死刑，立即执行！”
法警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刑场上回荡，穿透细密的雨丝。
另一名行刑者动作利落地将黑色头套套在陈凡头上。
强迫他面朝北方，双膝跪倒在湿漉漉的泥地里。
仿佛是为了给这幕悲剧配乐。
阴霾了一上午的天空，终于积蓄够了力量，炸响了第一声惊雷。
紧接着，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，瞬间淋湿了大地，也淋湿了刑场上的一切。
“现验明正身，立刻执行！”
陈凡只觉得头套遮蔽了所有光线，世界一片黑暗。
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而熟悉的枪栓滑动声。
随后，一个冰冷坚硬的圆管，紧紧抵住了他的后脑。
“原来……被人用枪指着。”
“是这种感觉啊。”
他在头套下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，喃喃自语。
“砰！”
一声略显沉闷的枪响，撕裂雨幕，短暂地压过了雨声，迅速传向远方。
声音传入不远处温暖的接待室内。
正在抿茶的戴明手指一颤，险些打翻了精致的瓷杯。
“哎呀，戴记者，这都是小场面，不要慌，不要慌。”
监狱长脸上堆起略显谄媚的笑容，连忙安抚道。
“回去后这篇报道，可要对我们监狱的管理工作，多多美言几句啊。”
他心里盘算着，《法制日报》是部里首管。
这位戴记者又是部里某位高官的千金。
这篇关于典型要犯的报道，上面的大人物必定会仔细审阅。
他手脚利索地拿起茶壶，为戴明重新斟满热茶。
“监狱长，你放心。”
戴明勉强笑了笑，压下心头那莫名的不适感。
“就凭你能在陈凡执行前最后半天，特批这次采访，我肯定会如实反映你们的配合。”
她嘴上应付着，思绪却己飘远。
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整个采访过程。
陈凡那愤怒的咆哮、骄傲的宣称、戏谑的嘲讽。
以及最后那疯狂而冰冷的“祝福”，交织成一幅复杂难明的人性图景。
她己经开始构思，该如何下笔，才能尽可能准确地描绘出这个矛盾的灵魂。
-分-割-线2007年6月，深夜，《法制日报》编辑部窗外的城市只剩下零星灯火，戴明独坐在办公桌前，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。
她摊开稿纸，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西北汉子的脸庞。
——他的愤怒，他的骄傲，他谈及造子弹技术时眼中闪烁的光。
以及他最终走向刑场时那份复杂的平静。
笔尖在纸上悬停良久，终于落下，写下了这篇报道的标题：《我是你的一等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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