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光阴，足以让孩童长成少年，也让孤坟上的野草枯荣了十遍。
荒山背阴处，一座无碑的孤坟前，陈青河正将第十九棵青松的幼苗，小心翼翼地植入新挖的土坑。
他动作专注而熟练，培土、压实，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。
少年的手掌己有了风霜磨砺的粗糙，眼神却比十年前更加沉静，像深潭的水。
坟前没有立碑，只有一块他从山涧背来的、未经打磨的顽石。
石面上，是他用断匕一点点刻出的字——“先生季知远之墓”。
字迹歪斜，深深刻入石骨，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儿。
他蹲下身，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。
油布边缘磨损得厉害，显是时常被摩挲。
他解开系绳，里面是几页泛黄、脆弱的纸张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，许多地方被污渍和暗红色的血点覆盖，尤其是封皮，那大片己经发黑的血迹，触目惊心。
这是季知远临终前，死死攥在手里，几乎要揉碎了的《理国论》残稿。
陈青河在坟旁挖了一个浅坑，将残稿轻轻放入，覆上土，用手压实。
做完这一切，他沉默地坐在坟前，像过去许多次那样。
“先生，”他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回荡在山间，“城里米铺的赵掌柜前日死了，被他囤积居奇逼死的佃户家人寻了仇，乱棍打死的。
巷口那棵老槐树，去年雷雨天被劈了一半，焦黑的样子，很难看。
但剩下的一半，今年春天又抽了新芽。”
他顿了顿，像是在组织语言，也像是在压抑着什么。
“他们都说您疯了，说您的道理是空中楼阁，是痴人说梦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下去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，“可我知道，疯的不是您。
是那个可以让米铺掌柜为富不仁，可以让官吏视人命如草芥，可以让一个孩子在巷子里啃树皮而无人问津的世道。”
山风掠过新栽的松苗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，像是在回应，又像是无言的叹息。
他闭上眼，十年前那个雨夜，季知远最后的情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破庙漏风，油灯如豆，火苗微弱得随时会熄灭。
先生躺在干草堆上，脸色蜡黄，眼窝深陷，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，瘦削的身子蜷缩着，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
可他那双抓住陈青河手腕的手，却异常有力，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。
“青河……记住……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，气若游丝，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，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火焰，“天理……即人理……这世间……该有……人人……皆可……安身立命……之所……像人一样……活着的……地方……”话语被更剧烈的咳嗽打断，暗红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，溅在胸前的残稿上，像雪地里绽开的、绝望的梅花。
陈青河猛地睁开眼，将那股翻涌的酸涩和无力感死死压回心底。
他再次从怀中取出另一本《理国论》——那是季知远最初在雨巷中递给他的，保存得相对完好。
书的边角己被摩挲得圆润，封面也更加陈旧。
十年间，他靠着季知远启蒙的几百个字，一边挣扎求生，一边想方设法偷学，硬是将这本薄薄的书册读得烂熟。
许多微言大义，他依旧似懂非懂，但“人人皆可安身立命”这八个字，早己连同那半块炊饼带来的温暖和活下去的希望，一起深深地烙进了他的骨血里，成了他黑暗世界里，最初也是唯一的光。
他站起身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。
十九棵青松在坟前立成一片小小的林子，象征着季知远离世后的十九个年头。
“先生，您的路，或许我该试着……走下去。”
他对着孤坟，也对着自己说，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，“哪怕只是为了证明，这世间，并非只有匍匐在地、啃食泥泞这一种活法。”
说完，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孤坟和青松，转身，沿着下山的小径，一步一步，稳稳地走去。
少年的背影在山风中显得有些单薄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，己经在他体内生根发芽，再也无法被轻易折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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