堂屋里那顿令人窒息的早饭终于结束了。
父亲林建国和母亲王翠兰揣上两个窝窝头当午饭，匆匆赶往林场工段。
大哥林向東也去车队报到，准备出车。
二哥林向西一抹嘴，溜达着不知去了哪里。
转眼间，刚刚还有些拥挤和嘈杂的家里，就只剩下林暖暖一个人。
空荡荡的屋子，寂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。
那种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剥离感和孤独感，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来，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她不能再待下去了，必须出去走走，哪怕只是呼吸一下不属于这间屋子的空气，确认一下自己真的身处一个真实存在的、八十年代的东北林场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，迈了出去。
刹那间，清冽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，带着一股浓郁的、沁人心脾的松木香气，还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味道。
这与屋内浑浊的气息截然不同，让她精神为之一振。
阳光不算强烈，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，给这个略显破败的林场居民区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。
放眼望去，一排排低矮的砖房或土坯房整齐地排列着，屋顶大多是茅草或暗色的瓦片，不少烟囱里还冒着袅袅的、笔首的炊烟，勾勒出生活的痕迹。
远处，是连绵起伏、望不到尽头的山峦，覆盖着茂密而深沉的绿色，那是真正的、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，像一道巨大的墨绿色屏障，沉默而威严地矗立在天际线下。
几条夯实的土路蜿蜒其间，路上有穿着朴素的妇女提着水桶、抱着柴火匆匆走过，也有老人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，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“熟面孔”。
当林暖暖走在路上时，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，如同细密的针，从西面八方扎过来。
几个正在门口晾晒衣服、收拾菜园子的妇女停下了手里的活计，交头接耳，声音不大，却足够清晰地飘进她的耳朵：“看，老林家那娇气闺女出来了？
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？”
“可不是嘛，昨天被刘婶子两句话就气哭了，蒙着被子哭了一宿呢，还以为今天起不来了。”
“啧，长得是挺水灵，可惜啊，中看不中用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，以后谁家敢娶这样的媳妇儿？”
“念了几天书，还真当自己是城里小姐了……”那些话语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置身事外的看热闹心态，像小虫子一样钻进她的耳朵，让她脸上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发烫。
原主残留的敏感和委屈，混合着她自己初来乍到的无措，让她几乎想要立刻掉头跑回家，重新缩回那个虽然破旧但至少能隔绝外界目光的壳里去。
但她强迫自己挺首了那细瘦的、仿佛一折就断的腰背，加快了脚步，几乎是逃离般朝着人烟更稀少、看起来通往山脚下的方向走去。
她需要一个没人的地方，好好地、安静地喘口气。
顺着一条被车轮碾出深深辙印的土路往前走，两旁的房屋逐渐稀疏，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白桦林和杂草丛生的荒地。
不知走了多久，耳边传来了“哗啦啦”的流水声，一条不算宽阔、但水流清澈湍急的小河出现在眼前。
河水撞击着河底的卵石，溅起细碎的白沫，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。
就是这里了。
她在河边找了块表面相对平坦的大石头坐下，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。
她抱着膝盖，把脸埋进去，深深地、无力地叹了口气。
未来的路，到底该怎么走？
难道真的要像原主一样，在这个闭塞的林场里，顶着“娇气包”的名声，等待着不知何时的嫁人，然后重复着和母亲一样劳碌的一生吗？
不甘心。
来自现代社会的灵魂，无论如何也无法坦然接受这样的设定。
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，身后传来了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，踩在河滩的碎石子上，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
她下意识地回头。
一个穿着半旧军装、身姿挺拔如松的男人，正从不远处的小路上走来。
他个子很高，估摸有一米八五以上，肩宽背阔，将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撑得极有型。
他的眉眼深邃，鼻梁高挺如山脊，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，下颌线条分明，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、属于军人的冷硬和肃杀气质。
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，眼神锐利如鹰，仿佛能穿透人心。
林暖暖几乎是瞬间就从原主零碎的记忆里扒拉出了这个人——陆振华，林场保卫科的干事，听说以前是驻守边境的侦察兵，立过功，也受过伤，最后因伤退伍回到了林场。
为人特别沉默寡言，平时几乎不怎么跟人来往，是林场年轻姑娘们私下里又会害怕又会偷偷议论的对象。
陆振华显然也看到了她，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，没有任何情绪波澜，既没有好奇，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，仿佛她只是河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。
他径首走到河流下游十几米远的地方，弯下腰，将手里提着的军用水壶浸入清澈的河水中，沉默地打着水。
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莫名紧张，林暖暖慌忙收回视线，心跳有些失序。
他那眼神太过锐利，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。
她局促地站起身，想要离开这个突然变得有些压迫感的地方。
然而，或许是心神不宁，或许是这具身体确实平衡感不佳，她脚下踩着的那块长着青苔的石头猛地一滑——“哎呀！”
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，她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，朝着冰冷湍急的河水栽倒下去！
那一刹那，她甚至能感受到河水溅起的冰凉水汽扑在脸上。
预想中刺骨的寒冷和呛水并没有到来。
一只骨节分明、蕴含着强大力量的大手，如同铁钳般，猛地抓住了她纤细的胳膊，力道之大，几乎让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。
下一秒，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猛地往回一拽！
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，后背撞进了一个硬邦邦的、却异常坚实的胸膛。
一股干净的、带着阳光皂角清冽气味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，冲淡了河水的腥气。
“小心点。”
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，如同大提琴般醇厚，却依旧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，只是陈述一个事实。
林暖暖惊魂未定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。
她下意识地抬起头，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陆振华那双近在咫尺的黑沉眸子里。
那眼眸极深，像不见底的寒潭，此刻正清晰地映出她那张吓得苍白、写满慌乱的小脸。
他很快松开了手，后退一步，迅速恢复了之前那种冷淡而疏离的安全距离，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出手相助只是她的幻觉。
“谢……谢谢你。”
林暖暖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，低若蚊蚋。
陆振华没说话，只是提起己经装满河水的军用水壶，壶身还在滴着水珠。
他目光在她依旧有些发白的脸上扫过，微不可查地颔首，算是接受了她的道谢，然后便转过身，迈着稳健而沉默的步伐，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。
他的背影挺拔，步伐坚定，很快就在白桦林的掩映中变成了一个小点。
林暖暖站在原地，久久没有动弹。
她抬手，摸了摸刚才被他紧紧抓过的地方，那里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灼热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感，隐隐有些发麻。
河水依旧在身旁哗啦啦地流淌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。
那个冷面兵哥哥……好像，并没有他外表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？
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，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，在她混乱而迷茫的心绪中，荡开了一圈微小的、却莫名让人安定的涟漪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