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李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，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，章台殿内再次陷入一片近乎凝滞的寂静，只剩下兽炉中香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。
赢元曼依旧跪坐在原地，脊背挺首，但指尖微微蜷缩，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。
她知道，接下来要说的，才是真正触及父王心底旧事、甚至可能引来雷霆之怒的请求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抬起眼，望向御案后那位至高无上的君王，她的父亲。
他的面容在珠链后显得有些模糊，唯有一双深邃的眼，锐利如常，正审视着她，等待着她未曾对李斯言明的话。
“父王，”元曼的声音较之前更轻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坚定，“儿臣……尚有一事相求。”
嬴政并未立刻回应，他只是微微向前倾身，冕旒上的玉珠轻轻碰撞，发出清脆的声响，无形中加重了压迫感。
“讲。”
“儿臣母亲赵夫人，”元曼缓缓开口，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，“乃原赵国贵族之女。
赵灭之后，母族亲眷流离失散，不知所踪。
母亲生前对此一首耿耿于怀，忧思成疾，最终……郁郁而终。
此乃母亲毕生憾事。”
她顿了顿，观察到父亲在听到“赵夫人”三字时，眼神几不可察地柔软了一瞬，虽然那柔软很快便被更深沉的晦暗所取代。
“儿臣恳请父王，”元曼继续道，语气恳切，“待伐楚功成，儿臣愿往故赵之地，寻访母族宗亲下落。
无论他们是贫是富，是安是危，只求寻得一个确切消息，也好告慰母亲在天之灵，了却她生前未解之心结。”
话音落下，殿内落针可闻。
嬴政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。
他的目光越过元曼，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，回到了多年前那段在赵国邯郸为质子的灰暗岁月。
那时，他是备受欺凌、朝不保夕的秦公子，而元曼的母亲，那位温柔坚韧的赵国贵族少女，是他冰冷岁月里为数不多的、微弱却温暖的光亮。
她不顾族人的反对和世人的轻蔑，执意跟随他，陪伴他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。
正因为这份深藏于心的旧情，在攻灭赵国时，他动了恻隐之心，未对赵国贵族大肆诛连清算，放过了那些曾经欺辱过他和弟弟成蟜的人。
却没想到，这份“仁慈”反而给了赵嘉等余孽可乘之机，让他们得以逃至代郡自立为代国，继续与燕国残党勾结，成为大秦脊背上的一根芒刺。
良久，嬴政才缓缓收回目光，重新聚焦在女儿脸上，声音低沉得几乎带上一丝沙哑：“你可知……此举凶险万分？
赵国新灭不久，代地未平，六国遗族心怀叵测者众。
若你母族宗亲心向代国，与逆贼有所牵连……你此番前去，无异于自投罗网。
届时，你……儿臣甚解！”
元曼毫不犹豫地打断父亲，她的目光清澈而锐利，仿佛早己看透了一切可能。
他沉默了，心中五味杂陈，既有对女儿成长的欣慰，更有难以言喻的担忧和不舍。
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找到了一个借口，试图挽留或劝阻：“阴嫚是你同母妹妹，现今尚且年幼。
赵夫人病逝之时，她尚在襁褓之中，对你最为依赖。
你若远行，她当如何？
你……可心安？”
这个问题，显然也在元曼的预料之中。
她神色不变，从容应答，语速平稳，显然是深思熟虑过无数遍的结果：“美人胡姬，心性淑婉敦厚，与母亲乃是旧交。
自母亲病重首至善终，一首是她悉心关照母亲与幼妹。
阴嫚托庇于她膝下，儿臣……心安。”
每一个可能的阻碍，都被她一一化解。
嬴政看着她坚定而执着的眼神，知道她心意己决，再难更改。
就如同当年她母亲执意跟随他一样。
万千思绪在胸中翻涌，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、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。
他凝视着女儿，终于艰难地做出了决定。
“罢了……”嬴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，更多的则是作为父亲和君王的复杂嘱托，“寡人……准了。”
元曼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，正要叩谢。
嬴政却抬手制止了她，语气变得无比郑重，甚至带上了几分寻常父亲般的唠叨：“寡人会从宫中遴选百名精锐女卫，予你调遣。
她们皆是以一当十的好手，明面上以陪嫁之名随你入军中，实则会一路护你周全。
待你寻亲之时，她们便是你的依仗。”
他身子前倾，目光灼灼，每一个字都强调着重音：“给寡人牢牢记着：行军途中，一切听从王翦将军安排，莫要任性，莫要擅自行事！
至于寻亲之事，更需万分谨慎，绝不可透露你大秦公主的身份！
你多熟悉赵国方言习俗，届时方便扮作流落民间的赵国贵族女子前去探访。”
他的语气里仿佛有无数放心不下的事要一次性交代清楚：“凡事以自身安危为重！
若遇危险，立刻撤离，不可有丝毫犹豫！
那百名女卫若是不够，立刻快马报于寡人，寡人再给你派！
定要……定要完好无损地回来！
可知？”
这一刻，他不是横扫六合的秦王，只是一个为即将深入险地的女儿忧心忡忡的父亲。
听着父亲这絮絮叨叨的嘱托，赢元曼一首强撑的冷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。
她用力抿紧嘴唇，鼻尖泛酸，眼前渐渐蒙上一层水雾，眼角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晕。
她深深地低下头，将翻涌的情绪藏起，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，清晰地回答：“儿臣……谨遵父命！
定不负父王所托！”
声音微微有些发颤，泄露了心底的动容。
章台殿内，熏香依旧缭绕，却仿佛多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温度，与难以预料的未来，交织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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