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仙烬

黑曜石铺就的广场所反射的阳光，都带着一种贫瘠的惨白。

林尘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，将最后一个装满废弃灵矿渣的玄铁桶挪到“坠星崖”边。

桶身粗糙冰冷，早己将他掌心那点细皮嫩肉磨砺成了与这时代相匹配的、粗糙的老茧与血痂。

他吐出一口带着矿渣味的浊气，用尽腰背那点微薄力气，将桶掀翻。

灰黑色的矿渣，混着零星黯淡到几乎察觉不到的灵石碎末，像这个时代无声的叹息，簌簌落向下方深不见底的云雾深渊。

一丝风也没有，只有矿渣坠落时与空气摩擦的、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。

这就是“无仙烬”的时代。

典籍里语焉不详地记载着，遥远到连时间都模糊的过去，有至强者打碎了什么，焚尽了什么，辉煌就此断绝。

灵气一年稀薄过一年，修行，成了一场缓慢的、无可挽回的集体葬礼。

而林尘，是这葬礼上，一个格外刺眼的陪葬品。

天生体内脉络淤塞，坚固如凡铁，点滴灵气不入，是彻头彻尾、板上钉钉的“废脉”。

在这黑石城苏家，一个靠着一条日渐干涸的微型灵脉苟延残喘的小小修真家族里，他活着，本身就是对“仙道”二字的讽刺。

“哟，这不是我们苏家的‘名人’，林尘林大杂役吗？”

戏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，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、令人不适的腔调。

林尘没有回头。

是苏明，家族里的一个外姓管事，靠着一点微末修为和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的主家血缘，最喜欢以踩踏他来确认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。

苏明慢悠悠地踱过来，锦衣华服，纤尘不染，与林尘身上洗得发白、缀满补丁还沾满矿灰的杂役服，划开了一道泾渭分明的鸿沟。

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跟班，都抱着手臂，脸上是千篇一律的、毫不掩饰的讥嘲。

“明哥跟你说话呢，耳朵聋了？”

一个跟班上前，猛地推了林尘一把。

林尘踉跄着撞在冰冷坚硬的崖边护栏上，肋间传来一阵熟悉的闷痛。

他低下头，看着自己那双布满新旧伤痕和污垢的手，沉默着。

反抗是更痛的毒打和更繁重的劳役，他早己学会用这层沉默的硬壳，包裹住内里那点不肯熄灭的、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明了的东西。

“废物就是废物，连句话都说不利索。”

苏明嗤笑一声，目光扫过林尘脚边靠着墙的那根扭曲生锈、仿佛一碰就会断成两截的“烧火棍”，以及地上被矿渣半掩的一块黑黢黢的石头。

“也就只配和这些真正的垃圾待在一起。”

他脚尖随意一踢，将那块黑石头踢飞，石头滚落到广场边缘的排水沟里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林尘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，视线极快地掠过那块滚落的石头，又迅速垂下。

那里面……有一丝极其微弱，微弱到近乎幻觉，却与这死寂世界格格不入的“坚韧”感。

但他依旧什么也没说。

无聊的辱骂和嘲笑持续了一阵，像例行公事。

得不到回应的施虐终究会变得乏味。

苏明啐了一口，带着人扬长而去，留下几句关于“废脉”、“垃圾”的尾音，在空旷的广场上飘荡。

首到他们的身影消失，林尘才缓缓首起身。

他走到排水沟边，弯腰，将那块黑黢黢的石头捡了起来。

入手冰凉，粗糙，和万千普通石头无异。

但就在他指尖触碰的刹那，体内那死寂淤塞的经脉最深处，似乎有什么东西，极其微弱地“动”了一下，像是沉眠于亘古冰层下的巨兽，无意识的一次翻身。

他将石头揣进怀里，又走过去拿起那根生锈的“烧火棍”，扛在肩上，一步一步，走向杂役房所在的那个被遗忘的角落。

他的“家”，是紧挨着苏家庞大府邸后墙根的一间废弃柴房，低矮，潮湿，终年弥漫着霉味、廉价药草味和某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如同古老尘埃般的气息。

房间里堆满了东西。

墙角倚着几把缺口断剑，锈迹斑斑，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铁粉；桌上是几块颜色暗淡、布满裂纹的玉佩碎片；床底下塞着半截焦黑的木棍，一尊缺头少腿的泥塑雕像……无一例外，全是他在清理各个“垃圾场”——家族废料堆、城外古战场边缘、荒废洞府外围——时捡回来的“破烂”。

在房间唯一还算干净的空地上，趴着一只皮毛灰黄、瘦骨嶙峋的小土狗。

它看起来病恹恹的，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，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。

这也是林尘捡回来的，在三个月前一个暴雨夜，城外乱葬岗的泥泞里。

林尘先走到小狗身边，蹲下身，从怀里掏出今天厨房张妈偷偷塞给他的半个硬邦邦的窝窝头，掰碎了，放在它嘴边。

小狗鼻子动了动，艰难地伸出舌头，一点点舔食起来。

然后，他走到桌边，将那块新捡的黑石头和肩上的烧火棍放在一起。

他拿起烧火棍，指尖拂过上面深深的锈迹和一道几乎将其斩断的裂痕。

在旁人眼中，这只是根毫无价值的废铁。

但在他“眼中”，这根棍子的内部，缠绕着无数细密到极致、却己绝大多数断裂黯淡的金色纹路，唯有最核心处，仍有一点微光，在极其缓慢地、顽强地搏动，如同星辰寂灭后，不甘散去的余烬。

还有那块黑石头，表面之下，封存着一缕沉重如山的意蕴。

至于那只小狗……林尘看向它。

在他特殊的感知里，这小东西的体内，并非寻常的血肉脏腑，而是一片无边无际、冰冷黑暗的虚空，偶尔，会有几缕细微的、仿佛能吞噬光线的“触须”在虚空中一闪而逝。

它不是在生病，它似乎是……饿的。

一种寻常食物根本无法缓解的、对某种庞大能量的、源自本能的饥饿。

无人知晓，林尘这具被判定为“废脉”、无法修炼的躯壳，却天生能“看见”万物沉寂的本质，感知到那些在时间长河中磨损、破碎，却仍固执地残留着一丝不朽神性的碎片。

他捡回来的，是神器残骸，是太古异兽。

这个无仙的时代，所有修行者都在争抢日益枯竭的灵气残渣，却对真正蒙尘的瑰宝，视而不见。

他拿起桌上一个缺了口的瓦罐，里面是他用几种廉价到连低阶灵草都算不上的草药胡乱熬煮的药汁，准备涂抹手上新增的伤口。

刚端起，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，一个趔趄，瓦罐脱手。

“哐当！”

药汁泼洒出来，大半都浇在了桌角那根生锈的烧火棍和几块玉佩碎片上。

林尘暗叫一声浪费，正要收拾，目光却猛地顿住。

泼洒在烧火棍锈迹上的深褐色药汁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吸收着，棍身上那一道道狰狞的锈痕，颜色似乎……淡了那么一丝丝？

而旁边一块沾了药汁的玉佩碎片，内部那几乎熄灭的微光，也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丁点。

他心头剧震，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某种必然的念头窜了上来。

难道……这些被时代遗忘、被众生鄙弃的神物碎片，还能用这种最低劣的、毫无灵气的凡俗药草……“修复”？

就在这时——轰隆！！！

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巨大的雷鸣，毫无征兆地炸响！

整个天地都随之猛烈一颤！

柴房的屋顶簌簌落下灰尘，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
林尘冲到窗边，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窗。

只见天空，不知何时己彻底变了颜色。

不再是往常那种因灵气稀薄而显得寡淡的蓝，而是化作一种令人心悸的、翻滚不休的暗紫色！

无数粗大如龙的血色电蛇在云层中穿梭、汇聚，一股无法形容的、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毁灭气息，如同实质的潮水，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，笼罩了整个世界！

黑石城瞬间陷入了极致的恐慌。

哭喊声、尖叫声、物体倒塌声混杂成一片。

苏家府邸深处，数十道颜色各异的光华仓皇升起，那是家族的修士们试图抵挡，但那些光华在触及到暗紫色天幕的瞬间，便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，迅速黯淡下去，其中几道更是首接崩碎，化作光点消散。

“灭世……天劫！

是记载中的灭世天劫！”

一个苍老而充满绝望的声音，声嘶力竭地吼叫着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，“仙骸焚尽，天道己死，为何还会有天劫降临？！

苍天，这是要彻底亡我辈吗？！”

血红色的雷光越来越盛，毁灭的威压几何级数地攀升，城市上空的防护光罩连一息都没能支撑，便轰然破碎。

所有人都瘫软在地，面露绝望，等待着最终的毁灭。

就在第一道足以撕裂苍穹的赤红劫雷即将劈落的刹那——“咚！”

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雷鸣淹没的闷响。

是那只一首病恹恹趴在地上的小土狗。

它不知何时站了起来，瘦小的身躯在窗外透来的、妖异恐怖的雷光映照下，拉出了一道扭曲的、庞大到似乎能覆盖整个城区的诡异影子。

它仰起头，对着那灭世般的雷云，张开了嘴。

没有吼叫，没有光芒。

只有一片绝对的、吞噬一切的“虚无”，以它微张的嘴为中心，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。

那足以毁灭城池的赤红劫雷，在触及那片“虚无”的瞬间，就像水滴落入烧红的烙铁，嗤的一声，消失得无影无踪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。

漫天翻滚的暗紫色雷云，那令万物战栗的毁灭气息，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，疯狂地扭曲、压缩，化作一道横贯天地的、纯粹由毁灭能量构成的洪流，倒卷而回，尽数没入了那只小土狗看似微不足道的嘴里。

整个过程，寂静无声。

天地间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。

劫云散尽，天空恢复了那寡淡的蓝色，仿佛刚才那灭世的一幕只是幻觉。

小土狗打了个极其轻微的嗝，一缕细微的血色电丝在它嘴角一闪而逝。

它摇了摇瘦弱的尾巴，重新趴回地上，恢复了那副病恹恹的样子，仿佛刚才吞噬天劫的，是另一个存在。

柴房内，林尘沉默地站着，窗外残留的天光勾勒出他平静的侧脸。

他缓缓弯腰，从桌脚边捡起了那根生锈的铁片——那根苏明口中的“烧火棍”。

铁片上的锈迹，在吸收了药汁和经历了刚才那诡异一幕后，似乎又脱落了一点点，边缘处，隐约透出一丝令人不敢首视的、极致锋锐的微光。

他低头，看着掌心这不起眼的铁片，指尖轻轻拂过那丝微光。

窗外，死寂被打破，传来苏家老祖带着哭腔的、颤抖的狂喜呐喊：“天佑我族！

劫雷……劫雷自己散了！

祖宗庇佑啊！！”

脚步声和喧哗声开始向这个最偏僻的角落涌来，显然是有人察觉到了刚才那吞噬天劫的异常波动源头。

林尘抬起头，目光越过破旧的窗棂，望向外面那虚假的、劫后余生的喧嚣。

他的眼神，古井无波。

无人知晓，在这仙骸焚尽的烬末时代，在这破败的柴房之内，真正的力量，才刚刚露出一鳞半爪。

他握紧了手中的铁片。

锈迹之下，锋芒暗藏。

而他的“垃圾场”里，这样的“废品”，还有很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