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阳如血，泼在沐云国皇城的琉璃瓦上，碎成万点金红。
靖王府的角楼挑起最后一盏羊角灯，昏黄光晕被穿堂风扯得忽明忽灭，映着廊下那串刚挂起的鎏金铃，倒像谁在暗处磨牙，冷森森的。
林嬿儿裹紧了身上的狐裘，指尖仍冻得发僵。
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早就停了，可她耳边总盘旋着来时苍澜草原的风啸——阿爹将她推上这辆雕花马车时，部落的萨满正摇着铜铃唱送魂歌，说她和亲这一去，是用血肉给苍澜部换十年安稳。
那时她不懂，只攥着阿娘塞的那支银鎏金嵌松石的发簪，满怀憧憬地以为京城的雪，该和草原的不一样。
“吱呀”一声，厚重的朱漆门被推开条缝，一股子陈年檀木混着寒气的味道涌进来。
引路的婆子斜着眼睨她，鬓边的金箔花钗随着摇头晃脑的动作簌簌作响：“侧妃娘娘，王爷在书房等着呢。”
“侧妃”二字被她咬得轻飘，像一片雪花落在滚水里，连个响儿都没有。
林嬿儿垂下眼，看见自己裙裾上绣的苍澜图腾——展翅的雄鹰被车辙碾得脱了线，此刻蔫头耷脑地伏在青色素缎上，倒像只被拔了毛的鸡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低着头踩着阶前的薄雪跟着往里走，毡靴底沾的雪粒在青砖上化成水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湿痕，倒像是谁在无声地哭。
穿过三进院落，廊下的红梅开得正烈，花瓣上积的雪被风一吹，簌簌落在肩头。
林嬿儿伸手去拂，却被那婆子猛地拽了把胳膊：“规矩些！
王爷最厌俗物沾身。”
手腕被攥得生疼，她这才看清那婆子脸上的褶子——沟壑里藏着鄙夷，像看一件上不得台面的玩物。
苍澜部的女子从不束着手脚，阿娘说她生时抓着鹰羽不放，是有野性的。
可此刻，那点野性被京城的规矩磨得快要断了，只剩下缩着脖子的怯懦。
书房的门是乌木的，雕着缠枝莲，却没点莲的温婉，倒像无数只蜷曲的手，要把人拖进去。
婆子掀了帘子，一股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，林嬿儿打了个哆嗦，抬眼便看见窗边的男子。
他穿着石青色素面常服，乌发用一根白玉簪绾着，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刀削。
窗外的残阳落在他睫毛上，投下一小片阴影，倒把那双眼睛衬得愈发幽深，像苍澜部冬日结了冰的海子，看着平静，底下全是冻住的暗流。
“王爷，苍澜部送来的人，给您带到了。”
婆子的声音突然软得发腻，刚才那点刻薄全藏了起来，像换了张脸。
沐青一没回头，指尖捻着一枚黑子，“啪”地落在棋盘上。
那声音在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屋里，显得格外响，惊得林嬿儿心尖一颤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冰碴子，刮得人耳朵疼。
林嬿儿攥紧了袖中的鹰羽——那是阿爹偷偷塞给她的，说想草原了就看看。
她缓缓抬头，睫毛上还沾着点雪粒，融化成水，顺着脸颊往下滑，倒像掉了泪。
沐青一终于转过头，目光落在她脸上，像在打量一件货物。
他的视线扫过她高挺的眉骨——那是苍澜部女子的标志，又掠过她紧抿的唇，最后停在她那双带着惶恐的眼睛上。
“苍澜部的女子，都像你这样？”
他忽然笑了，可那笑意没到眼底，倒像是嘲讽，“看着倒像只受惊的鹿，就是不知道，是不是披着鹿皮的狼。”
林嬿儿的脸“唰”地白了。
苍澜部的语言里，“狼”是褒义，是勇猛的意思，可从他嘴里说出来，全是淬了毒的刺。
她张了张嘴，想说“我们苍澜部从不说谎”，可话到嘴边，却被他眼中的寒意冻住了，只剩下喉咙发紧的干涩。
“回王爷的话，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，“臣女……臣女林嬿儿，奉族长之命，来……来和亲。”
“和亲？”
沐青一拿起桌上的茶盏，却没喝，只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，“你们族长倒是会算计，刚打了胜仗，就急着送个女儿来，这是想换本王手里的兵权？”
茶盏突然被他重重搁在桌上，茶水溅出来，打湿了棋盘的一角。
林嬿儿吓得往后缩了半步，那婆子在她身后嗤笑一声，声音不大，却足够让她听见。
“王爷明鉴！”
她急忙屈膝，挺了一天的膝盖磕在冰凉的青砖上，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，“苍澜部是真心想与沐云国修好，臣女……臣女愿做两国和平的见证，绝无半分二心！”
“绝无半分二心？”
沐青一站起身，缓步走到她面前。
他很高，阴影将她整个罩住，像一片乌云压下来。
林嬿儿能闻到他身上的墨香，混着淡淡的药味，说不出的冷。
“本王见过的‘绝无二心’，能装一马车。”
他弯腰，指尖突然捏住她的下巴，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。
“林嬿儿是吧？
记住了，进了这靖王府的门，就得守王府的规矩。
要是敢耍什么花样，本王有的是法子，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。”
林嬿儿的下巴被捏得生疼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，砸在他手背上。
他像被烫到似的，猛地松开手，嫌恶地掏出手帕擦了擦，随手丢在地上。
“安置在西跨院。”
他转身回了棋盘边，语气冷得像命令，“没有本王的允许，不准踏出院门半步。”
西跨院？
林嬿儿愣了愣。
来时听送亲的嬷嬷说，王府里最好的院子是揽月轩，次之是听雨阁，怎么也轮不到西跨院。
她抬头想问问，却见沐青一己经重新盯着棋盘，仿佛她是团空气。
那婆子像捉小鸡一般，死死地拽着她的胳膊，用力往外拖去。
这一次，婆子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，她的脚步踉跄着，几乎是被婆子拖着前行。
廊下的红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，花瓣纷纷飘落，宛如一场红色的雨。
它们散落在地上，形成了一片艳丽的花毯。
然而，当她的脚踩上去时，却感觉到一种软绵绵的触感，仿佛是踩了什么易碎的东西。
“姑娘，你就别痴心妄想了。”
婆子的声音低沉而压抑，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。
她凑近她的耳边，轻声说道：“咱们王爷可是个厉害人物，当年废太子身边的谋士，说斩就斩了，连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你们苍澜部又算得了什么呢？
不过是王爷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，用完了，自然就该扔掉了。”
林嬿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，突然停在了原地。
她的心跳在这一刻仿佛也停止了跳动，脑海中不断回响着“废太子”这三个字。
关于废太子的事情，她并不是一无所知。
去年秋天，京城里那场惊天动地的变故，血腥的屠杀几乎让整个城市都染成了猩红。
无数的生命在那场惨剧中消逝，连苍澜部的商队都因为恐惧而不敢靠近边境。
然而，这些对于林嬿儿来说，都只是遥远的故事。
她从未想过，有一天，她会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这个故事的主角。
而现在，这个主角就站在这座王府里，与她近在咫尺。
林嬿儿只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故事里那微不足道的尘埃，随时都可能被这股强大的力量碾碎。
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，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笼罩着她。
忽然，一阵风刮来，裹挟着凌厉的雪花，打在林嬿儿身上，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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