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。
申城的夜有两副面孔。
一边是琉璃盏里的酒，是高定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，是58层落地窗外能将星子踩在脚下的霓虹；另一边是漏风的窗，是旧电脑的嗡鸣，是林羽指间快要磨平的数位笔，在凌晨三点的黑暗里划出微弱的光。
林羽的房间在老弄堂深处，十二平米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。
画板靠在墙角，上面钉着张泛黄的桃花绣——那是母亲去年寄来的，针脚细密得能锁住春风。
电脑屏幕亮得刺眼，“悦己时尚”西个字在文档标题栏里，像块烧红的烙铁。
“最后改一次。”
他低声说，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。
这是三天里的第三版设计。
最初的撞色太跳，被张总骂“没见过世面”；第二版的冷灰太沉，又被说“像给殡仪馆做宣传”。
此刻屏幕上的焦糖色，是他熬了两个通宵才定下的调子，温润得像老家灶上炖的糖水。
桌上剩半块干硬的面包，是昨天的晚餐。
他咬了一口，渣子硌得牙床疼，就像下午办公室里那些没藏好的议论：“地方美院的实习生，也配碰苏悦的项目？”
“张总无非是看他长得好，想让他去当花瓶。”
花瓶。
林羽扯了扯嘴角，指尖在数位板上用力一划，线条凌厉如刀。
他摸出帆布包底的铁罐，铁皮上刻着歪歪扭扭的“羽”字，是母亲的手笔。
打开盖子，桃花与陈皮的香气漫出来，混着房间里的泡面味，竟有种奇异的温柔。
这是母亲的养胃茶。
上周打电话时，母亲在那头絮絮叨叨：“城里打拼累，胃要养着，桃花是开春摘的，陈皮晒了三年。”
他当时应着“知道了”，挂了电话却红了眼——母亲的手因为常年刺绣积了风湿，却还惦记着给他做茶。
手机突然震了，推送栏跳出条专访视频。
标题扎眼：“苏悦：悦己从不是潮流，是骨血”。
林羽的手指顿了顿，鬼使神差地点开。
视频里的女人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，白西装剪裁利落，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，在灯光下泛着冷光。
她的头发挽得极整齐，露出光洁的额头，指尖夹着支细长的烟，烟雾缭绕里，眼神锐利得能穿透屏幕。
“有些设计看起来精致，其实没有魂。”
她开口，声音低而沉，像大提琴的最低音，“就像没有骨血的人，再好看也是傀儡。”
镜头扫过她手边的面料样本，蚕丝的光泽细腻得能流动。
林羽猛地看向自己的设计稿，心脏像被攥住了——那焦糖色确实温润，却太“安全”，像批量生产的糖果，少了苏悦说的“骨血”。
他狠狠按了暂停键，面包渣从嘴角掉在键盘上。
屏幕瞬间黑下去，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，还有额角因为熬夜冒出来的痘。
“重来。”
他删掉所有图层，纯白的画布像张未染墨的宣纸。
窗外的天开始泛白，第一缕光透过窗帘缝钻进来，落在他的手背上。
他想起高三那年在煤油灯下画画的夜晚，母亲端来的热粥冒着热气，说“儿子的画里有光”。
指尖重新落在数位板上，这一次没有犹豫。
雾面米白作底，像老家初雪后的田埂；豆沙粉勾边，是桃花刚开时的娇嫩；暗纹藏在角落，是母亲教他的桃花绣针法，一针一线都带着活气。
天亮时，林羽看着屏幕里的设计稿，突然笑了。
他摸出手机给母亲发微信：“妈，您的桃花绣，要上大场面了。”
发送成功的瞬间，隔壁传来周晓晓的尖叫：“林羽！
快八点了！
张总在群里@你八百遍了！”
林羽猛地跳起来，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衬衫就穿。
扣子扣错了位，领口皱得像腌菜，他对着镜子胡乱理了理，抓起桌上的塑料文件夹就往外冲。
帆布包里的铁罐撞在腰上，发出轻微的声响，倒像个小小的鼓点。
“悦己”总部大厦像根插在地上的水晶柱，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，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林羽站在旋转门前，下意识地攥紧了文件夹，手心的汗把边缘浸得发皱。
他的帆布鞋沾着泥点，与大厅里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格格不入。
前台小姐的笑很标准，指甲涂着裸色甲油，声音软得像棉花：“请问有预约吗？”
“创想广告，林羽，跟苏总开会。”
他报出名字时，声音有点紧。
电梯飞速攀升，数字从1跳到58。
林羽盯着镜面里的自己，衬衫领口还是歪的，头发因为熬夜翘起来一缕，只有眼睛亮得吓人，像藏着团火。
轿厢里的雪松香太浓，盖过了他身上淡淡的茶香，让他有些局促。
会议室很大，长桌擦得能反光。
苏悦坐在主位，背对着门，白西装的肩线利落得像刀。
她手里拿着支钢笔，指尖轻轻敲击桌面，发出“笃、笃”的声响，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。
听到脚步声，她没回头，只淡淡地说：“方案放这。”
林羽走过去，将文件夹递到她面前。
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，凉得像玉石，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，耳尖瞬间红了。
苏悦翻页的动作很慢，钢笔在纸页上划过，留下细碎的声响。
林羽站在旁边，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——冷调的木质香，混着淡淡的烟味，和视频里的气场一模一样。
“这就是你们的诚意？”
她突然抬头，眼神像淬了冰的刀，首戳过来，“焦糖色，圆版式，去年A牌的宣传册用过同款设计。
你当我瞎？”
张总脸色瞬间发白，忙不迭地赔笑：“苏总，这是初稿，我们能改，林羽他……初稿就该有初稿的骨头。”
苏悦打断他，目光扫过林羽，“你是主设计师？
说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羽身上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往前走了一步，没看张总，只盯着苏悦的眼睛。
那是双极好看的眼睛，眼尾微微上挑，却盛满了冷意，可仔细看，睫毛很长，眨眼时会投下淡淡的阴影。
“苏总，您说得对，这版丢了骨血。”
他的声音很稳，比自己想象中镇定，“但我有新的方案。”
他拿出平板，点亮屏幕。
桃花暗纹在雾面米白的底色上若隐若现，豆沙粉的线条柔而不软，像初春刚抽芽的枝条。
“雾面米白显质感，不抢面料的风头；豆沙粉是桃花初开的颜色，温柔却有力量；暗纹是桃花绣——我母亲绣了三十年，每朵花都不一样，就像您说的，骨血。”
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。
苏悦的手指停在平板边缘，指甲修剪得短而齐，没有涂甲油，透着健康的粉色。
她盯着屏幕上的桃花纹，看了很久，突然问：“你母亲，是哪里人？”
“皖北，一个种桃树的村子。”
林羽的声音软了点，“春天满山都是桃花，她就坐在树下绣，说每朵花都有自己的脾气。”
苏悦的眼神动了动，像冰面裂了道缝。
她没再说话，只把平板推回去：“下午三点，再谈。”
散会时，林羽刚走到门口，就被助理叫住：“林设计师，苏总请您去办公室。”
他的心跳漏了一拍，帆布包里的铁罐仿佛更沉了。
办公室比会议室小，却更静。
落地窗外是申城的全景，车水马龙像搬家的蝼蚁。
苏悦坐在书桌后，面前放着个空药瓶，脸色比刚才白了些，唇色也淡了。
“坐。”
她说，声音比刚才低了些，“桃花绣的细节，再跟我说说。”
林羽刚坐下，就见她皱了皱眉，手按在胃上，身子微微前倾。
他下意识地站起来：“苏总，您没事吧？”
“老毛病，胃痛。”
她摆了摆手，想拿桌上的水杯，手腕却晃了一下。
林羽几乎是本能地扶住了她的胳膊。
西装面料很薄，能摸到下面纤细的骨头，凉得像玉石。
他连忙松开手，耳尖烫得能煎鸡蛋：“对不起，苏总。”
“没事。”
她喘了口气，目光落在他的帆布包上，“你包里是什么？”
林羽愣了愣，拿出那个铁罐：“是养胃茶，我母亲做的，桃花和陈皮，能缓解胃痛。”
铁罐很旧，边缘有些生锈，和办公室里精致的白瓷茶具比起来，粗陋得有些刺眼。
苏悦盯着它，指尖轻轻敲击桌面，过了会儿才说：“泡一杯。”
他找了个一次性纸杯，洗了两遍，才小心翼翼地倒出茶叶。
茶叶是碎的，却带着浓郁的花香。
沸水冲下去的瞬间，桃花的甜香和陈皮的醇厚漫开来，驱散了房间里冷冽的雪松味。
他把杯子递过去，杯沿有点烫，他用指尖捏着，小心地放在她面前：“温着喝，慢点。”
苏悦捧着杯子，指尖裹着暖意。
她低头吹了吹，抿了一小口，眉头渐渐舒展开。
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，把她的睫毛染成金色，投下淡淡的阴影。
她的唇很薄，喝东西时动作很轻，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“味道很好。”
她轻声说，声音软得像棉花，“比我吃的药管用。”
林羽笑了，耳尖还是烫的：“我母亲说，这茶要慢慢养，就像人一样，急不得。”
苏悦没说话，指尖摩挲着杯壁。
杯子是廉价的塑料材质，却盛着温热的茶水，像个矛盾的结合体。
她突然抬头，目光落在林羽的手上——那是双很好看的手，手指修长，指节分明，掌心带着薄茧，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。
“你叫林羽？”
“是。”
“下午三点，带着桃花绣的样品来。”
她的眼神里，冷意散了些，多了点别的东西，像暗夜里的星，“还有，”她拿起笔，在便签纸上写下一串地址，“这是我的私人茶室，会议改在那。”
林羽接过便签纸，指尖触到她写过的地方，还带着淡淡的余温。
纸上的字迹利落有力，和她的人一样。
他站起身，深深鞠了一躬：“谢谢苏总，我一定准时到。”
走出大厦时，阳光正好。
林羽看着便签纸上的地址，又摸了摸帆布包里的铁罐，嘴角忍不住向上扬。
他拿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，电话接通的瞬间，听到那头熟悉的絮叨，突然觉得眼眶发热。
“妈，您的茶，有人喜欢。”
“真的？”
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惊喜，“那下次妈再给你做，多寄点……”林羽应着，挂了电话，脚步轻快地走向地铁站。
风穿过弄堂，带着老上海的烟火气，吹起他的衣角。
他不知道，此刻58层的办公室里，苏悦正捧着那个廉价的塑料杯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，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。
桌上的平板还亮着，桃花暗纹在屏幕上静静流淌。
她拿起钢笔，在便签纸上画了朵小小的桃花，针脚模仿着设计稿里的暗纹，竟有几分母亲当年的模样。
下午两点半，林羽站在茶室门口。
这是家藏在老洋房里的店，门是雕花的木门，挂着块木质牌匾，写着“悦茶”二字。
推开门，茶香扑面而来，比他的养胃茶更浓郁，却同样温柔。
苏悦己经到了，坐在靠窗的位置，换了件米白色的真丝衬衫，没戴胸针，头发松松地挽着，少了些职场上的凌厉，多了几分柔和。
她面前放着套紫砂茶具，正低头泡茶，动作流畅优美。
听到脚步声，她抬头笑了笑——那是林羽第一次见她笑，不像会议室里的客套，也不像视频里的疏离，是真的笑，眼角弯起，像盛了星光。
“坐。”
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，“桃花绣带来了？”
林羽连忙拿出画板上的绣品，递到她面前。
那是块巴掌大的绣布，粉色的桃花开得正好，连花蕊上的绒毛都绣得栩栩如生。
苏悦的指尖轻轻拂过绣面，动作温柔得像抚摸易碎的珍宝。
“你母亲的手艺很好。”
她轻声说，眼神里有了些怀念，“我母亲也会刺绣，可惜……”她没说完，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。
林羽没敢问，只看着她泡茶的动作。
她的手指很灵活，捏着茶针的样子，竟和母亲捏绣花针时有些像。
热水注入紫砂壶，茶香漫出来，和桃花绣的香气缠在一起。
“你的设计稿，我看过了。”
苏悦突然开口，“暗纹可以再细些，用银线勾边，在灯光下会有光泽，像桃花上的露珠。”
“银线？”
林羽愣了愣，“会不会太亮？”
“不会。”
苏悦拿起笔，在纸上画了几笔，“这里，还有这里，只勾花瓣边缘，似有若无。”
她的笔尖很细，线条流畅，寥寥几笔就画出了桃花的神韵。
林羽看着纸上的草图，突然觉得灵感像泉水般涌出来。
他拿出平板，飞快地修改起来，指尖在屏幕上跳跃，像在跳一支轻快的舞。
苏悦坐在对面，没再说话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，偶尔添点茶水。
阳光透过窗户，落在两人之间的茶桌上，把空气都染成了暖黄色。
林羽修改完抬头时，正好对上苏悦的目光。
她的眼睛里盛着阳光，温柔得不像那个传说中叱咤风云的女企业家。
“好了。”
林羽把平板递过去，心跳有点快。
苏悦看着修改后的设计稿，眼睛亮了亮：“很好，就是这样。”
她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比我想象中更好。”
林羽的耳尖又红了，挠了挠头：“还是您指点得好。”
苏悦笑了，端起茶杯递给他：“尝尝，明前龙井。”
林羽双手接过，喝了一口，茶香清冽，从舌尖滑到胃里，舒服得他叹了口气。
苏悦看着他的样子，突然说：“以后设计上有问题，首接打我电话。”
她报出一串号码，尾号是“730”，“我母亲的忌日，也是我的生日。”
林羽愣住了，下意识地记下来。
他看着苏悦平静的侧脸，突然觉得这个站在金字塔尖的女人，其实也和普通人一样，心里藏着柔软的怀念。
离开茶室时，苏悦送他到门口。
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落在他的帆布鞋上。
“明天把最终稿发我邮箱。”
她笑着说，“还有，谢谢你的茶。”
林羽点点头，转身走了几步，又忍不住回头。
苏悦还站在门口，米白色的衬衫在夕阳里泛着光，像一朵盛开的桃花。
他摸出帆布包里的铁罐，轻轻摇了摇，茶叶碰撞的声响很轻，却像在心里敲出了旋律。
他不知道，这场因茶而起的相遇，会像那颗投入湖面的石子，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，漾开层层涟漪。
夜风渐起，带着茶香和花香。
林羽握紧手机，脚步轻快地走向地铁站。
他知道，从今天起，他的人生，或许会和这申城的夜一样，有了另一副温柔的面孔。
而那杯桃花茶，那朵绣在布上的桃花，还有那个在夕阳里微笑的女人，会成为他记忆里最温暖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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